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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新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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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宫中时夜已深。照之前约定,我进入自己房间之后便装作身体不适将守在门口的鸳儿叫了进来。
“小姐过了这么久才回来,鸳儿之前还一直担心小姐路上被人发现,又或是纸条是个陷阱......”鸳儿看到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放心。只要父亲镇守诏南一日,我在宫中便有存在的价值,即使有妃嫔嫉恨我,太后也会保我安全。”我将手向头上一伸,手指一梳发髻便散开。看来今天匆忙中还是忘了插上发饰,我没有太在意,让鸳儿回去休息之后,我开始细细咀嚼起皇上今日说的话来。
皇上病重卧床的这几年太后专政,连监国之位也没有给太子。朝中右仆射冯江海为太后胞兄,其余与冯家关系明显提拔飞速的只有魏崆一人。至于左仆射刘程......诏南提亲之时确实是他的人与太后使者串通说辞,一口咬定父亲与刘程私下联系。但是刘程出生贫寒,三十余岁才靠地方政绩提拔至中央,在朝中也是出了名的清廉正直,与世家出身人脉广阔的冯江海是出了名的不睦。左右仆射的关系到底为何,左相是否已经归顺太后阵营......我有几分迷惑。我所知道的只是太后利用手握政权的这几年在朝中布了一张大网,然而网上的各条线路究竟通向何处——绝大部分还隐藏在黑暗之中。若是有一起事件能够摸清太后在朝中的党羽......
皇上今晚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多存活一天只不过是为太后多争取一天编织权力之网的机会,一旦太后的权力之网编织完成——还未亲政的太子将永远失去登上皇位的机会。他今晚召太子入宫,想必也是告知太子自己的想法。皇上传太子,最先知道的一定会是太后。对于一直守在万安殿的太后耳目而言,一个没有实权的十六岁的太子与一个恶疾缠身的皇帝的会面,不过是一个突然醒来的父亲想要见一见儿子,而且想必皇上所说的话也只是要太子日后勤政爱民之类的话——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意义上的威胁。
想必太子也已经明白了。
我在树林中看到他从万安殿出来时,脸上没有一滴泪水,神色坚毅却无比哀伤——他是明白父亲的深意的。
我闭上眼,已经不敢再想象他们会面时的场景。
若太子能彻夜将皇上语中真意能顺利传向皇族宗亲,他们必定会力保太子登基。
若是皇上驾崩的消息先一步传向太后......
长夜漫漫,我无法入眠。无论睁眼闭眼,都是一片黑暗。
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大恒将会迎来第三位君主——以老皇的意外逝世为契机。
至于新皇姓穆还是姓冯,全看今夜的这场豪赌了。
父亲啊父亲,无论暄和明日走向什么样的道路,请您一定要支持我。我抓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衫,良久也没能让自己从极度的惊恐与不安中逃脱出来。
卯时天微微亮,便有宫人前来禀报皇上宾天。我心头一震,因早已梳洗完毕,便匆匆赶往万安殿。
万安殿外已经有部分宫人跪着哭成一片,未见后妃,想是消息还没到她们住处。我看宫人哭着心头终究有几丝不忍,于是别过脸加快了脚步。
靠近皇上寝殿有一群尚药局官员跪在门口,年迈的孙公公神色凝重,看到我后用强忍住悲伤的声音向殿内通报。迈入寝殿之后我抬眼,只看到太后与太子的身影。太后站着,太子跪向皇上所在的方向,二人之间并无交流,空气宛若凝固了一般。
我见太后身影,心中只暗自觉得不妙,随即上前,也跪向了皇上的方向。
太后的目光只是略略扫过我,并未含半分悲喜,仿佛我只是殿中一个本应该存在于此的摆设。
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殿外跪着的御医身上,轻启唇瓣,以干涩却有力的声音说道:“哀家再问一遍,皇上的死因真的没有任何异常?”
众太医面面相觑,最终一位看起来官阶相对较高的太医答道:“回禀太后,如方才奉御所言,皇上是积年疾病发作,并无任何外力痕迹。”
太后一勾嘴角,说道:“奉御张清友......”她的眼神飘向万安殿门口,“年事已高诊断有误,方才已拖出去行杖刑。”她的眼神转回跪着的一堆尚药局官员身上:“诸位正值壮年,诊断有误这种事......就不是刑罚能够解决的了。”
看来太后确实被皇上的突然离世打得措手不及,她在尚药局中有耳目,如今最想要的无非是有人站出来诬告皇上驾崩与昨夜太子来访有关。即便不能扳倒太子,为走下一步棋拖延时间也是必要的。怎奈事不遂人意,便是她在她指示下为在皇上汤药中暗暗做手脚的尚药局官员,也只是常年见惯了皇上缠绵病榻昏迷不醒的样子,如今在直面可能登基成为新皇的太子时反倒先退缩了下来,不仅不敢抬眼与太子对视,更不用说诬告了。
“从前只道前朝滥用刑罚,如今皇祖母为了得到自己希望的答案,竟然也不惜恐吓官员了么。”太子穆晟寰跪在皇上床前,眼睛直视前方,并未看向太后,仿佛太后的所作所为只是一场不值一看的拙劣表演。
太后闻此言转过身看向太子:“若非昨夜得知太子到皇上宫中,哀家本可不必生此怀疑。”
“晟寰是父皇之子,乃是骨肉至亲,父皇自不会在子嗣宫中安插耳目,晟寰同样也不会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起半分歹意。”太子仍旧没有看一眼太后,却在“骨肉至亲”与“亲生”几个词上加重了力道。
太后脸色略略有些变化。想起之前听说的皇上为太后养子一事,我明白了几分。
太后很快调整了表情:“哀家不过也是护子心切,才担心有奸人对皇上......”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我闭上双眼默默地祈祷。
“既然穆家人对太后是奸人,那谁对太后是忠臣,冯家人吗?”我望向声音来源不由得松了口气,只见邵王已经来到门口,大声质问着。
“放肆!”太后看向邵王。
邵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皇上床前方长跪不起,神色哀伤。
太后向门外张望,发现手握兵权的沅王不在场,似是放下心来,清了清嗓子,道:“尚未寻得皇上遗诏,哀家以为暂且秘不发丧以定天下之心较为妥当。”
跪在前列的皇上四弟兴王闻言冷笑:“太子在前,新君当立,太后何愁不能定天下之心?”
兴王虽然较为年长,因不受先帝重视并不领实权,太后只是瞥了他一眼,徐徐道:“太子年少......”
邵王打断她的话:“太子已年满十六,太后若是拿这套几年前的说辞作借口岂不可笑!。”
太后抬眼看向殿门,似是没有等到来人,变得有些焦急。
邵王冷笑:“三哥此刻已经带兵驻守宫门,只怕太后等的人是进不了宫了。”
太后闻言一震,以急切的眼神望向殿外,又转过眼,扫视着殿外跪着的兴王、淄王,目光落到邵王身旁的太子身上。
“好,好。既然新君当立,你们便立你们的新君去!”太后有些语无伦次,但在敏锐地觉察到情况之后还是做了退步,“你呢,”她上前几步,捏住我的下颌:“皇后姜家也认为新皇当立?”
我也不躲,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睛,以平缓的语调答道:“先皇崩,太子当立。”
定安十六年六月,今上崩于万安殿,年三十七。皇太子即位于柩前。太子少师宋萧为中书令,太子少詹事王沂兼侍中。次日,发丧,谥曰文。改元光始,发即位赦。太后冯氏为太皇太后,皇后姜氏为皇太后。
因先皇驾崩,一切仪制从简。新皇在东宫时并无妃妾,后宫空缺,太皇太后数次提起择良家女充实后宫一事,也均被皇上以守孝三年心哀为由谢绝。其实恒朝祖制并未严格遵循三年丧制,二十七日便可释服,如今皇上以三年心哀为由,只怕是为了断绝太皇太后推荐自己的心腹进入后宫之路,在枕边再生事端。
先皇妃嫔中,无子嗣的贵妃周氏与有子嗣的淑妃李氏都已加封太妃,并送往宫中专门为太妃修建的居所。既无封号也无子嗣的便被送往感心寺为尼,余生与青灯古佛相伴,因太皇太后称自己年事已高不愿再搬迁,本应搬入太后寝宫的我便仍旧居于清宁宫。我亲自到掖庭局挑选了一批宫女,将从前清宁宫内除了静儿清儿的宫女悉数替换。
在我换下宫女两日之后的一个傍晚,清宁宫有客到来。
静儿进来告知我“皇上到”的时候,我正握笔写字,手不由得一抖写坏了一个“宁静致远”的“静”字,于是干脆丢下笔,整理仪容之后便缓缓迈出出了书房。
“儿臣......见过母后。”见周围宫人较多,他仍旧向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我示意鸳儿上了茶之后带着宫人退下,宽广的会客室中便只剩我与他二人。
“魏崆最近并无异动,武器之事朕已通知将军,万万安心。”他一坐下,便向我开口。
“多谢。”我朝他微微欠身。“想来朝中无动静,魏崆也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诏南北高南低,易守难攻,只怕魏崆装备精良也难从黔州打开突破口。”
“昨日有一北匈模样的女子误入帝京城门而卫城军浑然不觉,后经查证此女子为本国人士并释放,该女子称入城之时并未被要求出示身份证明更未遭到任何阻拦,御史中丞夏玉槊据此弹劾卫城军统领周元禄管理队伍散漫,要求彻查城中巡防事务。”他喝了一口茶,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回应。
“皇上自有英明神断,此事不该由我发表评论......”我笑笑。
“朕只知道”他笑笑,“昨日太后因思乡之情食欲不振,随即遣贴身侍女出宫购置新鲜蔬果为宫中厨房添置新菜。”
“清宁宫中并无北匈模样之人。”我眨眨眼,似是不解地望着他。
“今日细细询问之后方才得知,目击并举报城中北匈模样女子之人为宋萧府上家仆,该女子身材高挑,在官兵追查过程中不幸伤到右脚......”
我装作回想的样子:“清宁宫中......并无行动不便的宫人。”
“那是自然。因为......”他起身,趁我不注意横抱起我,再次坐于椅子上,用一只手轻轻挑开我的襦裙,我红肿的右脚踝立刻显现了出来,他继续说:“因为被盘查之人并不是宫人。”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因为右脚无力无法成功,他只轻轻一用力,我便被牢牢地圈在他怀中。
“别动。”他靠近我耳边轻轻地说,接着腾出另一只手,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形木盒。“朕今日对尚药局说腿脚不适,张清友便拿出了这药膏,说是对跌打损伤有奇效。”他将我放回座位,半蹲在我面前为我脱下鞋,细心地涂抹患处。
我脸色烧红,别过脸去别扭地对他说了句多谢。
涂抹完毕,他将木盒置于桌上,方才回座。
“为何以身犯险?”他坐定,也不怒,只是以平和的语调询问。
“正因是危险之事,才不能让别人冒险。”我反问:“只是没想到皇上倒有闲情逸致,竟然时刻关注清宁宫动态?”
他也不退缩,只是温和地笑着:“对在意之人总是多几分留意,想来天下之人都是如此。听闻有人思乡,我便派了身边亲信跟随她的‘侍女’出宫,想了解她爱吃的家乡菜,没想到倒是意外撞破了一个秘密。”
“......你不怪我吗?”注意到他自称的改变,我垂下眼摸着被他涂上药膏的伤处。
“当然怪。让自己受伤这一点绝对不能忍受。”
“我是说,”我抬起眼睛对上他的目光,略略勾起嘴角:“擅自参与政事。”
“能查出武器来源与北匈有关的人,我并不认为有何不妥。”他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京中没有私营武器坊,黔州军队十万,精锐作战部队五千,武器不可能在帝京境内建造。运输路径必须帝京城门的只有可能来自北方。北城驻守军队的统领是右仆射冯江海二弟冯远河,地广人稀、城区面积小,难以支撑起大规模制造业。我到观文殿翻阅今年大恒与北匈贸易记录,发现四月自北匈进口了大批牧草,过境之后悉数留在北城军中,用量远远超过北城马匹所需饲料。北匈擅长骑射,听闻运输向黔州武器以箭矢为主,极易混藏在牧草之中运输,想必冯远河也令手下驻守边境的兵士放行,便有了如此推论。”我喝一口茶,想想还是省去了“大婚”二字:“那日卫城军守卫大部分调到城中维持秩序,想来剩下戍守城门的人早已知晓这批‘南下马帮’内情,不多加盘查便予以放行。借此‘北匈女子’闯入帝京之机惩治卫城军并揪出更多党羽,甚至摸清冯家与北匈的联系,岂非一举两得?”
“不过,宋萧并未将此事告知于我。”
我笑笑:“全因我在帝京只识得舅舅家附近的路。想着只要被京中高官发现便成功,被他家家丁告发倒是意料之外。再者,舅舅家与我家断交多年,住于他家之时也只是被贴身侍女照料,家丁并不认识我。”
“除了你让自己以身犯险这点,此计妙极。”
我做半开玩笑作承让状:“好计谋也要有识得它人才能发挥价值。皇上英明,御史中丞行动速度之快令人叹服。”我的确是有几分试探穆晟寰的心思在里面,若是他未发现,此事就这么过了,今后纵然想助他也是无力。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当天就明白了个中缘由,想来今日史中丞夏玉槊对卫城军的弹劾也是受了他的授意。
“密使处有若干高手,若今后需要随时调遣,不要再自己一人贸然行动。”
“谢皇上。不过我能力有限,除了允诺姜家全力支持皇上之外,此事终了便不再会有任何举动。”我自然不敢轻信他,他未必也就真的全部相信我。此次本是意外被他发现,因此接下来的一系列举动就全靠他了。父亲戍守边疆尚尝过被怀疑之苦,何况我本是宫中的一个人质,若再次被发现暗中插手朝政,怕是只会无端生出许多事端,乃至于威胁到父亲。
见我如此坚持,他也只得作罢。
又闲聊了一会,见夜已深,他便起身与我道别。
我亦起身,本来准备随行送别,他却摆摆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将让我坐回去。“好好养伤,不必送了。”走出两步,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步转身,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支碧玉雕花簪。
我惊讶,一摸头顶,想起那日深夜到万安殿本应戴了这支玉簪,回来时却因其他事情分神忘了这支玉簪消失的事情。
“那夜林中人是你。”他开口,不是疑问句。“父皇去世之前,最为歉疚的便是自己身体孱弱,让奸人得了可趁之机构陷忠良、为了一己私利在朝中结党营私、在国外勾结北匈,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他顿了顿,望向我的眼睛:“我们欠将军的、欠忠良之士的太多,如今不敢奢求原谅,如今国步艰巨之际,恳请姜家再助一臂之力,让我弥补父皇的悔恨与过错。”他面朝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没能及时阻止皇祖母接你入宫为质父皇已经悔恨万分,纵然你没法信任我,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我也会尽己所能保护你。为了父皇,为了将军,”他将碧玉簪放入怀中,“也为了自己。”
我嗓子涌起一阵干涩,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静静目送着他离去的身影。
次日他差人送来特行令与密使令,一项可以免去繁杂程序自由进出宫门,一项可以调动密使处的高手,我还是让鸳儿将它们放到了置物柜的最深处。
这两样东西既然来源于他,我一旦动用,想必行动也会被他知晓。我答应与皇室联手,无非是因为大敌当前想护父亲周全。现今我与他有共同的敌人,并不代表我就能完全将信任交付于他。如今他对我如此亲近,也难说不是因为要争取姜家支持。君心难测,我始终不敢相信古往今来的君主能够毫无芥蒂地做到“选贤任能”,今日父亲被太皇太后以有二心为由要挟,说不定明日因为我的行动横生枝节,怀疑父亲的就成了他。说到底有多少人一边念着黎民苍生,一边心中所想不过是争权夺势?
我只是深深叹息,想着再过几日就是诏南居民的火祭节,想到诏南居民远离朝中却还是不能从政治漩涡中抽身,想着黔州此刻可能有千万只箭矢对准了民风淳朴的诏南,只觉得心如刀割。
不要因为多余的事情烦忧,也不要轻信任何人的好意——我如此告诫自己,我要做的,只有守护父亲和父亲所深爱的那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