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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蟋蟀在堂【下】 ...

  •   父亲玄衣绛裳,披头散发,健壮结实的胸膛赤裸着,胸前火红色的凤凰翅膀,随着他的舞蹈上下搏动。他手里,攥着一条赤色的长蛇,蛇近乎疯狂地扭动,父亲把蛇狠狠摔在地上,放声歌唱。 他迅速地书写符文,丢进火里烧掉,腰间的长剑化为手杖,父亲执仗朝天一指,晴天霹雳,乌云挤满了天空,瞬息间,久旱的郢都骤降甘霖,浇灭了火焰,万人空巷,家家把器皿堆到街上,甚至有人仰着脖子大口喝水。 父亲脸上的喜悦,百姓脸上的喜悦,望舒永远也忘不了。 “回神。”先生敲敲他的脑袋:“好好读书!我问你……” 他哪里听得进去?春光明媚,白芷山茶开得烂漫。西窗外的小男孩探头探脑,拨弄着郎上的风铃,望舒回头看去——“哎呦!”先生的笔杆敲人怎么这么疼。 阳光下先生的笑容就像是粼粼溪水,恬淡温和。先生的眉毛纤长细密,眼睛极深,嘴唇微薄,足以看出他削直高傲的性情。削直被望舒继承,傲骨和气度被宋玉学了个全。 “玉儿,进来,这是你师弟,望舒。” 小男孩这才大大方方进来,青衫落拓,气度不凡。他腰间只佩了一块玉佩,走起路来铿然有声。 宋玉是先生在重回郢都的路上,捡来的孩子。拜师比他早四年,长他三岁。望舒觉得自己作为师弟多少要表现一下,忙起身让座,拱手道:“师兄请。” “你我平辈,同为男子,向下推手是何意?虚左为尊,你竟让先生坐在右边,却把左边的位子让出来给我,岂不是大不敬?”宋玉狡黠地笑道:“先生请上座。” 向下推手礼本为初见女子时所用,望舒哑口无言,恨死了宋玉这个便宜师兄。宋玉身上有些痞气,因为他小时候经常在贫民窟里游荡,看惯了世态炎凉,比望舒圆滑得多。 “玉儿胡闹。”先生拿笔杆子把两人的头挨个敲了一遍,道:“舒,令尊和我要去找【大道】了。望家是非多,不如先到我府上住如何?玉儿也可以和你作伴。” 先生的脸真好看。他已经快到不惑之年,脸有了深深浅浅风霜的痕迹,况且先生屡次被流放,又屡次被召回,心境坎坷,沧海桑田。 父亲从门外进来,把望舒抱在膝头:“等爹回来,给你好好办个拜师礼。”父亲的胡茬扎着他的小脸,旁边的宋玉一脸艳羡。谁知父亲一把提起宋玉,两腿上坐了两个孩子,大手捏捏宋玉:“小家伙干嘛不笑呢?” 宋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望舒猛然想起一件事:“阿爸,舒已八岁了。什么时候教我巫术呀?天天学这些律令文章,头疼。” 阿爸脸一沉,看向先生,先生神色竟也不太好看。旋即两人都大笑起来:“等我们回来,就把毕生所学全部教给你!” 后来望舒才知道,阿爸和先生,是去做和寻找【大道】一样伟大的事情去了,他们积极策划着一场变法。之所以让他去先生府上住,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满门抄斩时,连累不到他。 他当时脑子里产生了极恶毒的想法,非但不怨父亲离家,却暗暗怀疑,父亲是卜尹,为何从来不教他巫术。 记得一次巫师间的交游,洛家的小丫头已经可以熟练调动水,他则连爬上祭祀的高台,都吓得瑟瑟发抖。 就在旁人讥讽父亲之际,父亲捻须道:“但愿我儿鲁且愚,无灾无难到公卿!” 先生已经在门外等候了,父亲缓缓站起来,环顾四周,看了又看,把他的小脸摸了又摸,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留下一个悲哀的背影。卜尹通阴阳,明人世间万物变迁,父亲早该料到自己的宿命,却飞蛾扑火般,奋勇直前。 那之后三年,父亲只回来过一次。听闻他和宋玉在练武,便在门口看了看,就再次启程。先生偶尔回来为他们授课,教他们又长又难懂的律令文章。 是夜,没有月亮,早得知先生要回来,望舒去伙伴景差家讨了酒,准备设宴。 “玉儿,你再试试。”在垂花门处,他听见先生压低的嗓音。 呼啦,宋玉的掌心窜出火焰,点亮了夜空,那么精纯的巫术,即使是父亲也不曾达到。 宋玉脸上满是喜悦,先生则一脸凝重,望舒感觉自己像个傻瓜。 同门师兄弟,为什么他宋玉,就可以学习巫术,参破天机?为什么自己就要注定庸碌一生? 那晚之后,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情。望舒去内库里盗出符文,自己练习,先生发现了一次,冷着脸,说了平生最狠的一句话:“和你爹,一样的蛮气,不见棺材,不掉泪。 ” 然后坐在竹席上,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龟壳,对望舒道:“你摸摸。” 龟壳上纹路纵横,斑驳不堪,却神秘地吸引着他。他小手放上去,耳畔便响起了庄重悲悯的歌谣。 “从此你是巫师,望家的下一代卜尹,你的灵魂,你的心,永远属于楚国,永远为【道】,上下求索。” 十五岁的宋玉,已是大人模样,十二岁的望舒,仍稚气未脱。 彼时是个春天,红杏开得正好,李花灿烂,望舒练武练倦了,就陪宋玉看书。先生的偏心,望舒想想也就释然了,毕竟是宋玉是嫡传弟子,先生钟爱也是可以理解的。 自己还有父亲呢。 “彼美淑姬,可与晤歌……玉兄,你看这种东西……小心先生回来敲你!”望舒爬上蒲团,伸过脑袋去。宋玉脸红:“你懂什么!”一把夺过书简,藏在袖子里。 我望舒,稀罕那样落落大方,笑起来绰约的娴雅女子。那时,郢都里开始疯传望卜尹妖言惑众,伙同三闾大夫谋逆,两个孩子不以为意,宋玉还开玩笑:“身正不怕影斜,很快就过去了。” 院里的花花草草,在春日的阳光里,灰飞烟灭。 “舒弟,快跑。”宋玉推开止戈堂的门,跌跌撞撞地喊:“伯父被抓了,要连坐,是夷三族的大罪!快,快!” 那时已经是初夏,草木蓬勃。望舒扔了兵器,道:“我阿爸怎么了!” “来不及和你解释,快走!” “是不是先生和阿爸,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望舒反而镇静下来,采了一棵泽兰佩在腰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脸色惨白,若要夷三族,那望府上下数十口人无一幸免。父亲……父亲……您只是个卜尹啊……为什么非要掺合朝政?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棺材里才罢休? 望家的门,被撞开了。无数甲胄在身的士兵,挤满了垂花门,望舒心怦怦直跳,仍然鼓起勇气,朗声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阿爸外出寻找【大道】数月,犯了什么罪?” “卜尹望翱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玩忽职守,捏造天象,假传国君口谕,即刻问斩!其子望舒,其望氏宗族,一并收监,听候发落!” 荆楚大地上的夏天,的确有些热,蝉聒噪不已,树叶耷拉着,无精打采。十二岁的小人儿,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掸掉膝盖上的泥土,冲宋玉道:“玉兄,快回家罢!舒以后不能找你玩了哩。” 宋玉拔腿就跑,他要去找先生……等到了先生的府邸,郢都里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三闾大夫屈原,再次因过见迁于王,流放南荒,无召,永生不得回郢。 望舒被带着,去看了他爹被斩首的场面。这次,又是万人空巷,百姓脸上依旧喜悦,他们奔走相告,郢都里,又除去一大恶人。 他像疯了的狮子,大吼大叫,使出了全部的巫术,四五个将士把他死死按在地上。阿爸的眼睛只看着他,低声问他:“你爱不爱我们的楚国?” 刑台上下,相距不过三尺,却是永生无法到达的距离。 “我……爱楚国。”他涕泪横流,手脚乱蹬,终于稍微平息了一点,大哭着回答道。 “好……你爱不爱我们的百姓?”阿爸的脸想蹭蹭他,无奈绳子绑得太紧,始终够不到。 “不,不爱,阿爸,明明他们………” “民生各有所乐兮,吾独好修以为常。孩子……误解不可怕,死也不可怕,阿爸不求你为阿爸昭雪,只要你能和阿爸一样,爱这些百姓,爱我们的国家,好好做一个巫师……最后,你会发现,原来【大道】就在………” 血溅满了望舒的脸,四周寂静无声。阿爸曾经会说会笑的头颅,飞旋着俯冲下来,满腔热血喷涌而出,无头的躯壳重重摔在刑台上…… 天象大异,艳阳天顷刻变了脸,狂风卷集着乌云,暴雨如注…… 望舒被压到铡刀下,他闭上眼睛,等着那一刀——迟迟没有下来。汉江倒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沿岸肥沃的稻田,许多村庄化为乌有,据说王宫的井里,那天突然飞出一只涅槃的凤凰,大火在雨里燃烧,并没有因为暴雨而熄灭…… 刽子手回去了,百姓散了,望舒挣扎着解开了束缚……抱着父亲逐渐冰冷的身躯,不住地呼唤:“阿爸……为什么要爱他们啊……是这国君,是这些愚民……” 父亲的身体,化作点点荧光,飞向天际。 原来巫师,本来就将灵魂献祭给了天地,死后连入土为安也做不到,连招魂,也无魂可招,无路可引。 他们渡着一船一船的世人,最后又有谁来渡他们? 大道,大道可以……阿爸说过,大道可以让每个人的灵魂超脱。 “啪。”谁的手拍在他肩上,望舒猛然回过头,只见宋玉孑然立在雨中。 “为什么,我阿爸死了,你的先生,还活得好好的!”他一把揪住宋玉的衣领,两人猝不及防摔在地上,宋玉不动,任望舒拳打脚踢。 “我救不了自己的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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