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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相忘于江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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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徘徊在头顶,闲潭畔,梦见落花。我钻进漪沦,一环连这一环,串起这半生的由来。当尤第二次从臭水沟里把我捡起来叹道,我这一生走过许多弯路,但最后还能头破血流地走出来,与我前半生霉星高照的特征极不相符。若论我之霉运,作古多年的扫帚星也要拍掌道一声呜呼哀哉。
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当过了生娃年纪的恨嫁阿姊终于不再克夫,瘫痪成植物人的老爹终于醒来,出走多年的阿娘被底下人打晕了从洛水边抗回来,我知道,我这是要转运了。
尤脱下了上衣,把我搓洗干净,然后在我头顶系了一根蝴蝶结。那衣服当中的汗腥味夹杂着特属于江河里的味道,于是我猜到我不小心被他丢掉的这段时间他又背着我偷吃鱼干了。然后我看到了他无比虔诚的眼睛。我静静卧在他的手掌心,仿佛是更甚于东海龙王他儿子嘴里的夜明珠的珍宝。
他问:“你没受伤吧?你还能用吗?”我点点头,不知道是在回答前者还是后者。
良久,他又对我说:“阿花,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说的地方是人世。比肩接踵果然名不虚传。大晚上文艺青年拉着她心上人东走西窜,撞翻了花灯走马,燃起了颤颤的浓情。
这让我想起,老爹当年碰到了化为原形阿娘,阿娘刚刚看完《天方夜谭》,正是羡慕阿拉丁的年纪。于是阿娘告诉他可以实现老爹三个愿望,两个愿望过后,他单膝跪地,天色正是苍茫,头顶的菩提树叶欲卷不舒,清露欲泫,他说,嫁给我吧。于是阿娘在苍茫的碧水间,曳着九天玄女灿若朝霞的华裾,手持风歌入尾的白玉流苏蒙绢扇相见。后来,就有了一个人形的阿姊和一个瓶形的我。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测,毕竟那会儿我还没出生。
那时候我还小,正是羡慕阿娘的年纪,于是我对着我第一次离家出走碰到的第一人说,我可以实现你三个愿望。
于是有了我与尤短暂的一年和平共处。
我对他说,快看那里,岂料尤只顾赶路,并未留心我,我承认,是有些赌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尤小心翼翼掀开包着我的上衣,将我的身形暴露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内。然后有什么东西被摆在了我的旁边,我定睛一瞧,是锭银子。因着尤要将自己装成城里人的缘故,所以我不太清楚他们越来越激烈的对话是什么内容。直到对面那人手背拍手心一时激动冒出一句乡下话,我才听懂这半句:“我怎么知道它是只神瓶?”尤从善如流用乡下话往下接:“掌柜,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我多么后悔遵守职业道德没给他变一锭银子出来。掐指一算,还剩下最后一个愿望了。
是夜,我躺在可能叫做柜台的东西上面,江月照着芸芸众生和一个小小的寂寞的瓶。掌柜的小孩经过,顺手将我扫在地上。
阿娘说过我系先天不足,后天可能还有点畸形,这一摔摔得我神清气爽,一感觉,瓶头的突起可能摔没了,那也算完美无瑕了吧。这样想着,裂隙就从瓶颈延伸到腰际。
再没有人相信我是一只神瓶。我在等,等一个可以领我回家的人,如若没有,瓶也行。
可惜我没有等来。人间四万八千岁,忘记那一天,掌柜因为店铺转让而不小心把我丢在了车辙里。只因扔的比较偏而逃过被碾压成齑粉的命运。
很久很久以后,周从我身边路过,带着他所谓自由。我听到他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轻轻诉出他的名字,字下是避无可避的劫难与天机。
江月徘徊在头顶,我又梦见了落花。我在江湖中徜徉,钻在漪沦中打碎一圈又一圈的天机化不开身上丑陋的疤。
被阿娘打成植物人的老爹终于醒来,离家多年的阿娘也已经回来。出嫁的阿姊归宁,带回了她的夫婿。然后我明白,尤只是拿我这只神瓶换了娶阿姊的彩礼钱。
时间究竟有多少人能做到你既无心我便休,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不知道,只有天生带来的,属于“神的一滴”的骄傲。
当我纵身向着不周山撞去,忽然想起被遗忘在车辙里的日子,一眼就能被人看穿可有可无的真心。我不是老爹阿娘爱的结晶,只是阿娘偶然听说老爹有了两意而留下一厢情愿的热泪。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鲛人的泪,迟早会和蓝田的玉一道弥散在四海八荒的大地上。在后羿射下的第九个太阳落下的地方隐没岁月的长墟,留下菲薄的光,满足阿姊和尤并肩看夕阳时,我欠下的最后一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