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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犯 ...


  •   【引】
      阿绿萼在盏国国破的那一日顶着阿雅集的身份站在城楼之巅,月白的衣袂猎猎,要将藏身在兵戈血流之中的阿雅集的心寸寸凌迟。她字字珠玑:“本宫乃盏国嫡公主鱼姝,今与公主玉碟一道粉身碎骨,尔等休辱盏国分毫。”
      【一】
      盏国尚梅,也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天,可是天说,吾只酬勤也,便派了建国人将盏国人一网打尽好送到它身边。阿雅集相信父皇在老天的耳提面命下来生一定能成为好国君,母后来生一定是贤良淑德的不二典范,阿绿萼来生一定会幸福……
      那么她呢?要找庭槐长柳,十里长亭,还有那位表字无亏的少年。
      那是阿绿萼的遗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了却。
      【二】
      阿雅集抵达建国城门的时候,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她随诸人次第等候在城门之外。左右四顾,她没由来地感到脚底下丝丝惶恐渐渐蔓延上来——陌生,这是全然陌生的。
      有白衣正冠新璎珞,腰间垂悬写意笔的少年,手持着阿雅集被搜刮走的一枚玉碟向人垂询,阿雅集甫一见之便露出惊诧之色,当即被少年扣住了手腕。少年转而释颜,微不可察地一哂,这一笑像是叹息。他道:“公主殿下,无亏终于找到您了。”
      他的手是那样亲近又那样暖,温度毫无阻碍毫不留情地侵进她骨髓中去。
      【三】
      庭槐长柳,十里长亭之外,无人之所,少年卓然而立,光风霁月难描摹其万一。凭阿雅集的角度看去,那枚玉碟分明是被捂在他的胸口,像是以此遮住心中无法言语的伤。
      “公主殿下”他转身在俯阿雅集耳边低语:“我皇不仁,十岁送您——异姓候子嗣入盏国,如今不顾公主安微以您为引为间,事罢诛您九族。您,不恨么……”
      他的余音中尽是缱绻的未了之意,像是柳絮轻轻拂在心上。
      “若公主愿意,臣有几计……”
      她呆呆怔住,因她知道他口中的“公主殿下”指的绝不是盏国的鱼姝公主。
      手边是一只出头的新柳,枝条柔韧至极,她几乎是用尽力气才折下一支。转身弃置在地,衣袂和柳条一同荡漾起尘土,转身离去。
      “阿雅集不要回头……”
      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每说想一遍便在心上划下一道血痕,跟他短短的一番对话,心中竟然是血肉模糊。
      【四】
      除了阿雅集的反应,一切都在无亏的预料之中。这不妨碍一切进展的速度。
      无亏安排的偶遇天时地利人和,皇帝不出所料地萌生抱得美人归的心思——他十岁隔着帘幕见过的质子,到了这质子十六岁,自然没有认出来。
      再言坊间传梅络公子无亏性寡淡,善画,每出行,不喜人随,辄在腰间别一只笔,袖中藏几叠巾帕。他以一介布衣身份受到皇帝宠信,靠的是画的一手好梅花。
      阿雅集受到皇帝的侧目,靠的是折的一手好梅花。
      画梅折梅都是不二的风流雅事,搁到老皇帝是附庸风雅。
      无亏否认不了那一刻的阿雅集很美。淡淡梅香浮动,江梅绿底洒晕,骨红柔枝垂曳。尚未融雪的绿萼变种“红破白露”摧折于阿雅集的翻腕之间。柔韧曲曲的梅花轮廓下少女向下垂睫,长睫轻颤,鼻翼如钩。
      心思在那一瞬间变得广远,这轮廓隐约与他记忆中另一个轮廓重叠。
      那人是他口中“公主殿下”的小时候。
      他刚被灭满门的时候,是阿绿萼的父亲牵着他进入书房、练武场,等待时机翻身,教皇帝死无葬身之地。
      他身后偷偷跟着小小的阿绿萼。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欲怨他便怨吧。他已非昔时竹马,摘不到那时青梅。等到他抛弃了所有,世上便再没什么能伤得了他。
      【五】
      暑气未褪,天际抹匀了菲薄的绯色。她不忍去看,想象出一个莫须有的笼子将自己装起来,无人自在。只要她愿意委身于皇帝,在金牢笼里里有的是机会下手,国仇家恨,一笔勾销。
      花盏疏处伸出纯白的一只手,手中攥着一张帕子,他无声息地踏出来。
      “公主,无亏给你描一张像吧。”
      那张纯白的帕子覆在她脸上,点点朱砂溅下,恰是折枝的梅花妆。
      阿雅集从袖子里取出卷卷素帛。她道:“这与我……不像对么?”卷卷画的是阿绿萼的脸,找不出她阿雅集的半分痕迹。
      无亏立在水边,眼角缓缓渗出一滴珠泪。
      她转身离去,裙摆荡漾不休。

      【六】
      金牢笼里,阿雅集随着众多宫妃行了一回花令已经是累极。
      她回头看着醉得不成样子的皇帝,又转过头取过剔灯杖,火苗被瞬间拔高。投到她眼底只是浅浅地一抹痕,惨淡得不像话。
      宫人多被支走,当值的恐怕也玩闹过了头。
      她阿雅集自出了盏国宫门就没有任性过,今夜也便放纵自己好好闹去。四周被泼了油,烛火一点点咬上殷红的绡纱。
      她在疏影里看到了匆匆赶来的无亏。她问他:“无亏,你信宿命么?”
      情到深处转薄。但这情来的这样仓促,还来不及转浓便已被摧折在手指间。
      她像一株红梅被火光舔舐,但她面色无畏无惧,连悲哀都不曾有,恍然临的不是火而是月光。少女懵懂之时曾卜了一卦姻缘,但卦上这东西不在人间只在天上。
      火光冲天,四周嘈杂震耳,人影窜动。阿雅集伸手扯下燃得正旺的红绡抱在怀里,未几那里也冒出了火光。无亏知道那是阿雅集在无声地告诉他:
      “你不知道,这是梅的精魂……”
      无亏知道要永远失去这个精魂。
      从此无论是木兰双桨,还是春风笑度,他身旁也不再有一个她。即使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也只有孤坟横陈,无处话凄凉。
      这样好,这样也好,刻骨铭心的爱恋无可替代,便是九死其犹未悔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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