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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列车上的争执 ...

  •   天亮之后,车窗外的山和树显出了模糊的轮廓,多少也勾起了十年前的印象,淡淡的怅然。有人说:“快到兰州了。”兰州——甘肃的省城,也是母亲先我一步来过的地方。曾有一个甘肃人去外地打工,人家问他“哪儿人”,他说“兰州”,别人思忖好久问了句神乎其神的话:“兰州的省会是哪儿呢?”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西北”是一个统一而不可分割的概念,只有这一样东西才是值得记忆的,此外就是有关“风吹石头跑,大姑娘不洗澡”的传说。人们对甘肃兰州的陌生就好比二百年前满清皇帝对日不落帝国的无知。
      从昨晚上车,挤进车厢过道的人堆里到现在,我已经站了六个多小时,所有可用的站姿都用过了,就算腿不困,心也该困了,烦乱到了极点;一个人的生活单调乏味翻出不新花样的时候,感觉大概跟我此时相似。跟我一起挤在车厢接口处的另一些人看上去似乎很淡定,趁有坐的人上厕所的功夫可以安顿一会屁股,人家回来后就自觉起身。我想他们大概不会像我这样思虑太多,大概不会有心烦的感觉。那时候总以为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拥有精彩故事的人,是可以满眼沧桑望着远方回忆过去的人,而别人在我眼里总是那么肤浅、单调。其实只是因为太年轻、太自我,丝毫不愿揣测别人的人生。
      “到兰州后会下去一批人,就有座位了。”有人满心希冀地说。“下了人又会上来人”,“哎……”。我这会才知道,他们脸上的镇定并不是说他们顺受的功夫好,只是无奈成了习惯。
      “让一下!”这是让我听了一晚上最后听到恨之入骨的一个声音,列车员的目中无人让感觉中明明是人的我很难忍受,每一声都恨不得像根干柴把你戳死。紧接着,手推车碾到我的腿上和腰上,一阵生疼,差点摔倒。我站的位置正好是过道中间,两边人挤得满满的,人家喊声一到车子就到,我没有时间也没空间躲闪,所以晚上已经遭了好几次罪。我试着两眼直愣愣望着乘务员,哪怕换来一声“不好意思”也能挽回丁点做人的尊严,可人家根本不理你,眼神从不会往你的脸上瞅,也不会多说半句话。这一次我拧住了,站着没动,乘务员于是终于开口说话了:“站到别处不行吗,偏偏站这儿。”
      他柔声细气、慢条斯理,将文明人的特征表露无疑,但眼神依然没有抬起,盯着手推车前面的横杆——方才碰到我的地方,一脸的不屑。那一刻我总算意识到她根本就没把我当人看,我也终于火了。
      “是你碰了我,而且碰了不下几十次,你倒有理了。你以为你谁啊?”
      说完这句,我脸上发烫,心跳加快,似乎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提起这股劲。周围所有人满脸讶异地看着我,依然不说话。我知道我的脸那一刻一定红的很难看。
      乘务员也终于好似一惊,猛抬头呆呆看着我,看着看着,我见她嘴角翕动,“不是我有理,你还有理了?你知不知道接口处是不能站人的,呃?”她不是在质问我,只是唬我,“你懂不懂车怎么坐?”
      “不站这儿还能站那儿,你给指个地儿。这个我还真不懂。”
      “这么多人都有座位,你就得站着,你怎么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我买同样价格的票,却得站一路,还要被你这破车撞来撞去,怎么还成我的不是了?”
      “你说什么,什么破车?你把嘴巴放干净了?”
      “你把态度放端正了!”我真不明白当时哪来这种不依不饶的勇气,除非一个人不想活了或曾不想活过才可能这么勇敢。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滚出去?”她终于不讲文明了。
      “我不信,我有票。”
      “有票你就牛逼了?这么多人哪个没票?哪个跟你这么狂了?”
      “这些人是这些人,我是我。我是坐车不是受气的。”
      “出门想不受罪,你可真他妈可爱。”
      我正欲争辩,后面衣服被扯了一把,服务员冲另一头的乘警喊:“小刘,过来处理一下。”然后不再理我,继续高喊着“让一下”,冲撞着一路的人开走了。刚才拉我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乘乘警还没过来拍了我一把说:“小伙子,以后凡事可要忍着。等会儿他过来后你别跟着再吵,顺着就是了,这些人没别的,就喜欢被人顺着,就像狗喜欢被顺着毛摸。这个世道没有几件事情是能争出个道理的,以后你会知道。”
      乘警过来后,居高临下瞟了我一眼,那种神情我以前见过,是派出所的民警冲我父亲耀武扬威的摸样。
      “把你的车票拿出来。”他命令道。
      我不清楚他要车票做什么,会不会先把票撕了——毁灭证据,然后把我从窗门上扔出去?我不再做声,也不掏车票,可是我还不能有丝毫胆小怕事的表现,遂故意表现出一幅不屑,任凭他连吼好几声,一边想:如果他真动起手,我就趴在地上大喊“人民警察打人民了”。
      最后,还是后面的老大爷出面帮我,说:“算了吧,他只是个孩子。一个人出门在外本来不容易,你就别计较了。”
      乘警走后,老人拍着我的肩说:“没事,他只是借机耍威风而已,不会真把你怎么样。”
      老人的帮忙让我不知如何感激,最重要的是不知道该感激什么。我本想从列车员那儿赢回来一声道歉或一个客气的微笑也行,可我什么都没得到,反而被别人唬住了。在这车厢里,我很难确定自己人的地位。这一切包括老人的话让我想到了此前发生的种种,满心悲酸。从高考的伤痛中一路走过来,我又何曾有尊严地活过?当我估分六百多的消息传开后,老师、领导我无不把我当宝看,就连我爸这样一个被欺负了半辈子的人也得以跟副县级的校长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在富丽的办公室喝着铁观音,无比荣耀。这时候我似乎算是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可是后来,当母亲不得不在同样的那间办公室跪下来哀求,当我们四处奔波而无人理睬,在电话亭打个电话都得看人家脸色,我还是人吗?一路走过来,我似乎隐约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随后看清的只是一副任凭别人利用的工具。我在想,也许自打出生以来我就被这个社会绑架了。
      而早已在高考中失掉尊严的我竟在这最没有人性的地方跟别人争一个做人的尊严,这本身就是严重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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