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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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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健安比原定的时间晚回家,但他很兴奋,因为他逮到了一头梅花鹿。原本打算去河谷的他在途经树林时发现了鹿的脚印,一想到鹿浑身是宝,既是珍贵的药材又是最好的补品,正是林恒现在所需,乔健安就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鹿群不大,为了得到最新鲜的血液,他们必须活捉。乔健安费了半天劲终于将鹿群引入圈套,裂耳配合他的行动,很快就孤立出一头鹿,那头鹿大约四五岁,正是摘取鹿茸的好时候。
乔健安将鹿套住,拉着往家走,心里乐滋滋地想着:今晚就把鹿茸取下泡酒;明儿一早刺鹿头取血给林恒喝;鹿肉要给裂耳一大块做奖赏;鹿皮留着给林恒做件坎肩……
然而,鹿血当晚就放了,乔健安给林恒灌了小半碗,然后守了他一夜。
一进门,看见林恒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乔健安所有好心情全没了。把已经晕过去的林恒抱上炕,乔健安的心揪着疼。
林恒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嘴唇发紫,额头肿了一块,右脸蹭破了,涎水和着血从嘴里流出,左手腕红肿,手指淤青,指甲开裂,下身一片狼藉。也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全身冰凉,意识不清。
夜里,林恒全身发烫,嘴里却断断续续地喊着冷,身子也不住地颤抖。乔健安添了几次灶火,把炕烧得发烫,还拿雪块擦拭林恒身子给他降温。
乔健安默默地做着一切,心里却烦躁不安。走之前,林恒靠坐着,就算后来躺下,也是在炕中间,再怎么抽搐,也不至于从炕上掉下来。就算掉下来吧,头磕到,脸蹭破可以理解,可是那手分明就不是撞一下而已。这些日子,他尽心尽力照顾林恒,林恒也努力配合,原以为他看开了,没想到他却还是这么折磨自己。
乔健安不明白,好不容易活下来,为什么不好好过?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就算觉得现在很窝囊,但大丈夫不该能屈能伸吗?不就是身子受点伤,手脚又不是全不能动,总是有好的可能,就算不好那也有他照顾着,他是什么样的人,林恒是个明白人,难道看不出来?
乔健安越想越气,自己这么真心待他,处处为他身子着想,他不但不领情,还往死里折腾自己。这到底是故意让自己难受,还是不稀罕他的照顾?
天亮时,林恒热退了,人也睡得安稳。乔健安吃过早饭,就去处理那头死鹿。裂耳高兴地围着他转,时不时叫两声。
“还是你乖。”乔健安扔了一大块肉给它,“你小时候伤得那么重,脚骨头断了,肠子差点没掉出来,还以为救不活了,没想到这会这么强壮。”
裂耳吃了肉,过来蹭蹭乔健安,乔健安摸摸他,“有你陪着真好。不过你是不是也该去找个伴儿,生些小崽儿。”
裂耳低低地叫着,往乔健安怀里钻,好象生怕赶它走似的。乔健安笑了,拍拍它的头:“我不是赶你,只是你大了,该找伴儿了。再说你不也经常出去几天不回来,是不是瞒着我,连崽子都生了?”裂耳把乔健安扑倒,一起在雪地里滚着玩。“小时候你伤好了,想让你回狼群里去,每次把你带到山上,你都扒着我的衣服不放,后来我走哪你跟哪,就怕我不要你。现在大了,还怕我不要你吗?家在哪又不是不知道,出去几天不也总记着回来吗。”
鹿处理了一半,乔健安也不干了,躺在雪地上看着屋子老半天。也不知道想到了啥,突然站起来进了屋。
林恒觉得有人瞪着他,睁开眼,就看见乔健安站在旁边,身上一股血腥味。乔健安不说话,脸上也没表情,林恒被他看得不自在,只好移开目光看着房梁。
昨天自己干了什么,林恒清楚,后来虽然人迷糊了,但夜里发热还是有点感觉,这会儿身上也还难受着。乔健安的双眼红红的,想必昨天又为他折腾了一宿。林恒心里自责,更是不敢看乔健安。
“担心我嫌弃你,不要你了?”乔健安突然开口说。
林恒把头撇向里侧,鼻子一阵泛酸。能不嫌弃他吗?这副鬼样子,连他自己都嫌弃。说什么当兄弟,照顾一辈子,那不过是当年没照顾好他爹留下的愧疚,想通过照顾他解开心结罢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谁想背个包袱过日子。
乔健安听林恒呼吸越来越重,还有压抑的哽咽声,也不安慰他,自个儿出去继续干活。
其实乔健安也不好受,之前虽然心里有气,可是回头想想,毕竟不是自己躺着不能动,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想法是自私了点。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就成了废人似的,要说这么几天就认命了,那也不太可能,换了他也做不到。自己又与他非亲非故,任谁也不相信会一直这么照顾着。而且林恒怎么看都是个心细的人,肯定想得多,更不想拖累他。裂耳是狼,都怕自己不要它,何况是林恒,又是这样的身子。
接下来的几天,乔健安还是细心地照顾林恒,连出去都早早回来。但是,他却不象原来那样总找话说。林恒见他那样,更是不说话。一时间,家里安静了很多。
乔健安是觉得自己解释太多反而不易让人相信,还不如让林恒冷静一下。而林恒则以为是乔健安开始厌烦他了,自己就不要再自讨没趣,反正这条命是乔健安救回来的,哪天他不要了,该怎样就怎样,大不了一死。
看林恒越来越颓丧,一副等死的样子,乔健安知道他又想偏了。这人啊,书读得越多就想得越多,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还不如他这样少懂一点,日子也过得容易一些。
吃过早饭,林恒见乔健安开始准备,知道他又要出门了,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看着房顶发呆。
乔健安从箱子里搬出好些衣服,有大棉袄子,还有厚厚的白色毛皮斗篷,同样毛色的帽子、手笼。
“这是我爹出事前一年,我和他一起猎的一只白虎的皮,漂亮吧?”乔健安抚摸着长长的白毛,回想着当年,“当时有人出高价要买,我爹没舍得,后来我娘就给做成了斗篷,剩下的做了帽子,手笼料子不够,用的是狐狸皮。”
林恒不知道乔健安这会儿拿这些出来做什么,那白虎皮确实好,这么一大块完整的白虎皮就是原来在京里也是少见的。但他也就只看着,没说话。
“好了,起来穿上,我们得走了,再迟回来就晚了。”乔健安说着,打开被子,把靠坐着的林恒抱到炕沿,两条腿垂在炕边。
林恒也不问去哪,反正他也不能自主。眼看着身子就要歪倒,他赶紧用左手腕撑着,可身子是倒向右边,他也没办法,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没有用。
乔健安搂住林恒,开始给他穿衣服。左手林恒会配合,右手只能让乔健安抬起塞进袖子里。裤子也是厚厚的棉裤,乔健安把林恒抱起一点,把裤子提好,又抬起他的脚先包了两层厚布,再裹上兽皮。
披上虎皮斗篷,把头发全塞进帽子里,乔健安扶着林恒的肩膀,退一步看了看:“这斗篷配你正合适。”
被这么看着,这么说着,林恒突然莫名的感到一阵害臊,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红晕。乔健安几乎要看呆了,林恒的脸本就不大,现在戴着帽子显得更小,长长的白毛衬得他的五官更显精致,脸上那一抹微红让乔健安怦然心动。
“…还…不…走…”林恒忍不住开口,前几天把嗓子喊哑了,这会声音还有些低沉。乔健安没听清他说什么,但好歹回过神来。
天很冷,刺骨的北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雪很深,乔健安背着林恒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林恒双手套着手笼垂在乔健安胸前,醒来后第一次走出屋子,让他对这陌生的环境充满好奇。
林恒知道乔健安走得很辛苦,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呼出一团团白气。他想将自己的斗篷拉紧一点,为乔健安挡挡胸口,手刚动,乔健安就问:“怎么了?很难受吗?”
“…不…”林恒在乔健安耳边说。
“脸低点,把嘴遮住,要么嘴唇要冻裂的。再坚持一会儿,就快到了。”乔健安把林恒往上颠了颠。
林恒不再做什么,他明白再动只会让乔健安更辛苦。
跟在旁边的裂耳快速向前跑去,乔健安说了声到了,也加快速度。
广阔的天地,白雪皑皑,茫茫一片,干净纯粹得宛如盘古开天时的初生世界。绵延起伏的山林,蜿蜒曲折的河谷,犹如一幅荡气回肠的画卷。
林恒被眼前气势磅礴的雪景震撼,站在那的自己不过是天地间一个渺小的生命,万世轮回里一个短暂的瞬间。他可以自怜自艾,自暴自弃,也可以随心所欲,不顾生死,他有控制自己的权利,但那又怎样。不管他意志如何,改变的都只是他自己;不管他生死与否,世间都不会因此而改变。
乔健安救了他,但他真想死现在就可以从这崖上跳下去。不要说不甘心,不要说为了父亲的清白,那些不过是借口,人死后,多少功名利禄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不要说害怕被嫌弃,不要说担心以后无依无靠,自己都已放弃今天,何来明天,自己都不信自己,谁还会相信自己。
“放…下…我…”林恒一个字一个字缓慢而坚定地说着。
乔健安蹲下身子,慢慢把林恒放下,然后迅速转身将他抱在怀里撑着。林恒卧床多日,突然站起,立刻觉得头昏目眩,而且他右腿无知觉,左腿力气不足,别说站住,就连基本的平衡都没有,只能靠在乔健安的怀里辛苦地喘息。
好一会,林恒才慢慢抬起头,面色苍白,涎水垂挂。乔健安用手帮他擦擦,然后把他的头按自己的肩上靠着。
“美吗?”乔健安低声问。林恒轻点头。“我爹出事后我经常来这里,这不管什么时候都很美。后来,只剩我一个人了,我也常来。到了这里,我就不觉得孤单!”
“娶…妻…生…子…不…孤…单…”林恒看着远处,说出了他一直想跟乔健安说的话。
“不是那种孤单。小时候山里还有其他人住,后来都搬走了,只剩我家。爹娘走后,认识的人都让我下山,可是我不想。我喜欢这片山林和山林的一切生命,喜欢这里的生活,喜欢这种自由自在。可是别人都觉得我是怪人,尤其有了裂耳后,更是不再跟我来往。” 裂耳在旁边听到它的名字,叫了一声。乔健安笑了,“别叫,没说你坏话。每次来这,裂耳都跟来。静静的呆在这里,我觉得我融入了这片天地,山林接受了我,我也属于这片山林,我一点也不孤单。”
乔健安的感受与林恒的领悟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别人的看法只是别人,不是自己!天大地大,总有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自由不仅是□□上的控制,更是精神上的自主,不只是生活的一种状态,更是生命的一种超脱。
林恒看着乔健安,心潮澎湃。他努力抬起左手,摇头示意乔健安不用帮他,然后借着乔健安的胳膊,把手臂抬高,用手腕将帽子拿下。
一头青丝迎风飞扬,林恒抬头闭眼,用全身感受着这凛冽却自由的风。
乔健安看着怀里一身雪白的人,气质如兰,美得仿佛落入凡间的谪仙。风吹得林恒微微颤抖,乔健安搂紧手臂,生怕怀里的人就这样乘风而去。
“谢…谢…”林恒抬头看着乔健安,发自内心地笑着,笑得透亮,笑得明媚,如冬雪融化,如春花绽放。
乔健安低头,含住那冰冷的双唇,擒住那游离的仙气。
林恒一时惊讶无比,却没有拒绝,而是慢慢闭上眼睛,用心去感受。他舍不得那份温暖,那让他安心;舍不得那份柔软,那让他陶醉;舍不得那熟悉的气息,那让他感到无限的依恋。
当双唇分开时,有银丝拉出。林恒羞红了脸,把自己埋入了乔健安的怀里。
“我娘是个奇特的女子,我爹说她来自江南,可是她喜欢这片山林,喜欢这种生活,我想这是因为她喜欢我爹。”乔健安轻抚着林恒的长发,“我总想着有一天,也要带我喜欢的人到这来,我希望那个人也能和我一样喜欢这里。你,喜欢这里吗?”
林恒的耳朵红透了,就算乔健安抱着他,他还是感到浑身瘫软就要倒下,他从没想到自己的心会跳得如此快。二十三年的人生,在最美好的时光里,也不曾触碰的儿女情长,却在这样残败不堪的时候,被人拨动心弦。
林恒点了点头。这条路不知道能走多远,但只要乔健安没有放手,他愿意试一试。
乔健安对着这辽阔的天地引吭长啸,裂耳也跟着抬头长嚎。
天,下起了雪。乔健安象第一次找到林恒那样,背起他,喊上裂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