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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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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向晚,众议堂回归了静寂。走了人,淡了光,只剩下,不动的桌,无息的椅。还有,高高悬着,无人注意的匾。
“为公为正”!
以及不愿离去的未亡人,再一次感受离者的气息。
苏素晴独自站在堂前,匾下。仰首,堂上的匾已经隐匿在黑暗里了。苏素晴在暗夜里辨认那四个字。再怎样睁大了眼睛,也是看不清晰的。就像再怎么不舍,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不会回来。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何时归?”一声轻叹里,是再也无法压抑的悲恸,只在这无人的夜里。
为公为正,四个字仿佛灼烧在苏素晴的心里。就是为了这四个字,方长卿早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四个字宛如枷锁,锁住的是人,更是命。清正楼的楼主,有几个是活过四十的。方家的人,世世代代用生命祭奠“为公为正”!
是的,方长卿他不悔。将清正楼交给她,方长卿再无忧心。他离去时忧心的只剩下,她可苦,她可悲?而她还要为他守住这四个字,也只有她了。
托无可托之时,只能累了她。
白天堂上的这些人,有几个是真正关心这四个字的?有几个人真的为了“为公为正”而来。这些人所欲所争的,到底是唯权唯利。
白日的喧嚣,仿佛是一场闹剧,终于落幕。人去楼空,只剩下阒寂。如此,也好。苏素晴在这空空的众议堂里至少是心安的。
黄桑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一个人默默站在匾下的苏素晴,孤零零,再无所依。如今,只剩下她了,可她苏素晴却不是孤独的!
“夫人!”黄桑拎着一盏微弱的灯,在离苏素晴三步的地方站定。方前楼主走后,夫人就不喜欢太强的光,总爱将自己掩埋进那抹淡淡的灯光里,像要消融了一般。她兄妹是为方前楼主所救,她却是一直跟着苏素晴的。那种感情,如长姊,是除了哥哥以外最亲近的人。
“黄桑,是你?”苏素晴微微回神,这样的称呼,仿佛是回到了方长卿还在的日子,叹了口气,缓缓才说,“以后,你也叫我楼主吧!”
黄桑一怔,然后才明白了什么似的,心里一阵酸涩。
“是,楼主!”
“有什么事情吗?”
“啊!”黄桑这才记起来到此是为了什么,“造剑门莫先生请楼主往东阁小叙。
“哦?”苏素晴想到了白日里的吟诵,若非莫先生相助,她决计无法取胜了。自家相传的心法,从未外流,莫先生从何而知?
苏素晴一个人行走在雨廊之下,脑海里搜索与造剑莫先生有关的信息。她对莫先生并不陌生,清正楼与造剑庄交情匪浅,不过不为外人知罢了。苏素晴尚是新嫁妇的时候,就曾随着方长卿走了一遭北方。这些年,两家之间的交往虽然秘密,方长卿倒也不避讳苏素晴。她本能地觉得,莫先生现在找她,应当不是为了清正楼的事。
东阁,位于清正楼东边一隅,与藏书阁为邻,是极清静之地。便是楼中弟子,也极少前往。造剑莫先生,却甚是钟爱此地。少有的几次往中原,都是住在这东阁里。
走近东阁,巡夜的弟子也少了。才进了园门,一阵浓郁而熟悉的芳香迎面而来,苏素晴一愣,原来是桂花开了。出阁之前,苏素晴对桂花再熟悉不过了。只是那时候以为香得太浓郁了,就少了几分花的高贵矜持。出嫁之后,在偏北之地少有桂花。想来这清正楼里也只这东阁一处种了桂花。
丹桂花开,不知不觉中,已然入秋了。
夜里寒意愈发浓厚了,无怪乎方才黄桑特地给了自己一件披风。想到此处,苏素晴有些庆幸,方长卿走了,这世上不是如她所想只剩她一个人了。
苏素晴莞尔,抬起手准备叩门。
“进来吧!”
推门而入,一时觉得极为亮堂。比她手中的灯不知明亮了多少。
这样的明堂里,氤氲这一股温暖的茶香。却不是方长卿所钟爱的毛尖。苏素晴正想着是什么茶。
“往年,长卿总是要陪我喝一回六安片茶。比之毛尖,要苦上几分。长卿所言,为俗事所累,已是极苦了。他那般的人,就需要那样清新的味道来冲淡一些子俗世浑浊的。我倒不同,常年在那极北之地,也无甚味道。就当要尝尝这微苦,偶尔还有些个甜的滋味。”
苏素晴伤情了一整日,却笑了出来。
“竟是这样,长卿倒从未与我说过。”
“坐吧,我与长卿,向来不见外。”莫先生与苏素晴相对而坐,“不妨一尝,往后只怕你也不愿尝这样的茶了。”
“多谢!先生若有意,我自当同先生品一回。”
“你这丫头!长卿在时,最操心莫过清正楼。去了,最忧心的倒是你。叫这清正楼压着,也不能让人不担心。是苦了你了。”
“先生此言差矣。长卿担了这些年,我哪有叫苦的道理。最后的心愿,我定然为之守着!”
莫先生叹了口气,两个孩子真是一样的固执。
“往后,有用得到造剑庄的,只管说一句。我们虽不能明面上做什么,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好!”苏素晴犹豫了一下,“莫先生……”
“不急,你且尝一尝这茶,也听我讲个故事。”
……
“应该有百十来年了吧。那时候,造剑庄庄主是一位林姓女子。”
苏素晴有些惊讶,从未听说造剑庄历代庄主里头有女子的。
“虽是女子,却总以男儿面貌示人。武林之中,有几个人真的知道造剑庄主的信息。不过是我们愿意让他们看到的罢了。”
虽然有几分愕然,苏素晴也知道莫先生所言非虚。就是他们自己,清正楼历代楼主,所知道也只是略多一些。武林中人,求了造剑庄百年,也敬了造剑庄百年。既然造剑庄无意武林俗事,让它这样神秘的存在又何妨?
“林庄主真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若非是不为武林所熟知,这百年来,多少数一数二的人物也是决然比不上的。不止是铸剑一术,一身功夫,当真是无能出其左右者。究竟如何,是而今我等也无法想象的。只从林庄主留下来的那么多手记中可勘一二。只可惜,这样的人物不过做了五年庄主。”
心里一动,苏素晴意识到这位林庄主定然与自家有什么样的联系。
“林庄主与那一代的方楼主关系极好。”
“难道……”
“这却不得而知了。或者有,或者没有。恐怕更多的是引为知己。造剑庄的人,多是孤独的。一生的孤独啊!”
莫先生的语气中有几分落寞,又有几分坦然。造剑庄庄主向来是世外之人一般地活着,心底是否真的无欲无求?可就算是有念想又如何,孤独是注定的命运。苏素晴忽地想到了那个小怪物,不知道如今他如何了。
“然而无论是否真的有情。为了造剑庄,为了清正楼,两人也决不能有超越友人的关系。何况那一代的方楼主早有妻子儿女。”
苏素晴默然,而今只有她身在楼主之位,才真的能明白这不能是怎般的无奈心酸。其中牵扯太多,唯有不能。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孰轻孰重她掂量得出。可她依旧要为那位林庄主忧伤。那样一个孤独之人,要承受多少才能避世而居,一年又一年。五年,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机会得以与那个引为知己的人相聚。
“为此,林庄主一心要为断水剑法创出一套心法来。”见苏素晴面上的惊讶之色,莫先生点点头,“没错,就是你今日所用的心法。初见之时,我也不曾想到竟还能在这世上见到。”
“难道林庄主未将心法传于方楼主?”
“说来可惜,林庄主为了这心法耗了颇多心血。一面为了配合断水剑法,一面又寄寓了自己的思念之意。”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原来是这样!”
莫先生点点头。
“那有为何?”
“可惜之处就在于此。就在林庄主创出此心法出关的那一日,才得知方楼主已经离开人世月余了。”
“啊!”
“你怕是也知晓一二,清正楼楼主责任太大,太累,也太短……”莫先生顿了顿,似乎心有不忍。苏素晴领悟到了其中含义,无话可说。“为了知己,闭关创作。又偏偏因此未能在第一时间得知此消息。这中间,真是造化弄人。”
苏素晴黯然,世界上最重要的那个人离世了,而自己却未能见最后一面。两个人心里都该是怎样的遗憾与悲决。林庄主那般的人,心如死灰怕也是有的。苏素晴不能想象,若是方长卿这样离世,她会如何。幸好,她一直在他身边。
“那心法呢?”
“林庄主当下辞去了庄主之位,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至于为何未将心法传于后一代的楼主。我也只是猜测,恐怕林庄主怕睹物思人,未再踏入清正楼。又或者不是那位方楼主了,林庄主心下不愿意吧。后来的庄主念及此,也并未将心法交予清正楼。”
本为了一个人而创的心法,人已不在,怎么会愿意轻易交予他人,哪怕是那个人的后人。
“这心法倒是我家传的。不过也只传下了这样一套心法。家中均非武林中人,如此也够了。”
“原来这样。不论林庄主后来去了什么地方,嫁人也好,未嫁人也罢。心里或者不愿意自己的一番心血失传吧。就是造剑庄也是从一些手记里发现这心法的。时至今日,这心法终能为断水剑法所用。虽是机缘巧合,想来也是林庄主乐于见到的。”
苏素晴沉默了。她不能不为之惋惜,又颇为敬重那位林庄主。私心里,她倒更愿意假设林庄主是嫁人了。一个人活着,无所依,太过孤独。苏素晴更希望林庄主是在世人相伴之下安稳地度过了一生。再没有武林,再没有造剑庄,再没有清正楼,唯有日出日落,花盛花凋。不再是极寒之地,在那水一样温柔的地方,相夫教子,安度余生。
“故事完了,这一壶瓜片也见底了。如何?”
“在家中的时候,家父爱喝碧螺春。当真是香煞人。这六安瓜片,却是别有番滋味。”
莫先生笑了笑,品口茶。
“莫先生。”苏素晴想了想,“小离现在如何?”
“呵呵!就知道你要问。安心,他很好。过些日子,待你清闲一些了,我自会遣他来看你。”
“待来年牡丹花开的时候吧。第一次给他讲了回牡丹,惦记了好久。”
“好。”
“莫先生,若无其他事,我不扰您休息,先告辞了。”
“去吧!”莫先生尚在品着杯中的茶,仿佛想起些什么,也无起身相送的意思。
苏素晴不甚在意,兀自离开了。
出了东阁,月已西沉,遥遥地似乎听到更夫的声音。一阵桂花香,竟已三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