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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光风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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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烟一个人坐在地窖里,咬着手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牙齿咬破了皮肤,有血水流到嘴巴里,腥咸的味道充斥了口腔。外面的刀剑声穿透墙壁,直刺入赵如烟耳膜,扎得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刀剑声渐渐散去,赵如烟把自己藏在地窖的角落里,默念着是吉非凶,是吉非凶。
很快,地窖被打开,赵毅大踏步地走进来,“囡囡,出来吧,没事了!”
赵如烟猛地站起来,旋即向赵毅扑了过去,“爹爹,爹爹!”赵如烟泣不成声,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一直喊着爹爹。
“没事了,千机楼已经撤走了,咱们坞城堡没事了。”赵毅也红了眼眶,慢慢拍着赵如烟的背,安抚着她。
“爹爹,我们把千机楼打退了?”赵如烟抽噎着问道。
“没有,”赵毅粗糙的大手抚上赵如烟的脸,替她擦了擦眼泪,却把她的脸弄得一团脏污,“云泽山庄带领河东十门武林山庄围攻了千机楼,使了一招围魏救赵的好计,这次不但能护着我们坞城堡,还能把那千机楼斩草除根!你哥哥领着一路人马跟着千机楼的妖孽们去了,待他回来也定有好消息!”
赵毅引着赵如烟慢慢出了地窖,看见山庄里四处都有血迹,曾经姹紫嫣红的花园里如今只有残花败柳。那株母亲甚是喜爱的连理树被箭矢扎得不成样子,她幼时荡过秋千的藤萝架散在地上,蔷薇和月季躺在一处,落红满地,玉兰穿着她的衣服倚在廊上喘息着,裙子上满是鲜血。
“还好小姐没事,”玉兰见她走过来,用力挤了个微笑出来,她的发髻散开来,鬓角凌乱,脸上溅了血迹,头上沾了碎叶,狼狈不堪。可眼睛里却酝着一团阳光,满满的盛着对生的渴望。
“你怎么了?可是伤着腿了?!”赵如烟慌忙走过去扶起她,“医生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
“没事,我只是腿上擦了一箭,并无大碍,现在已经止住血了。”玉兰微笑着说,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咯咯地笑出声来,“小姐,我们活下来了,我们都活下来了!”却有两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了。
“是啊,我们都活下来了。”赵如烟扶着玉兰环顾四周,内府里的丫鬟婆子们有的笑有的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生动可爱。
她们都活下来了。
赵家大公子回来却是半月后的事了,那日午后,赵如烟正在为哥哥绣一件披风,漂亮的猛虎归山图绣到最后一点却被针扎了手指,猛虎头上的王字染了一小片鲜血。赵如烟正愣愣地看着那片血迹,玉兰便掀了帘子冲进来向她禀报道:“大公子回来了!”接着不由分说地扯了她出去,“老爷请小姐去正堂里叙话。”
赵如烟迷迷糊糊的跟着玉兰跑去正堂,却只站在门口不再前进。赵如钰逆光坐着,瞧着虽有些疲惫,精神却很好。
“如烟,在那里站着做什么?怎么,不敢认你哥哥了?”赵毅笑了笑说道。
“哥哥,你回来了。”赵如烟走上前去,站在赵如钰面前说道。
“我回来了,”赵如钰站起来摸了摸赵如烟的头,顿了顿,道,“千机楼已经被灭掉了,你不必再担心了。”
“真是太好了。”赵如烟长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只是,凌家的三公子孤身破去千机楼的摄魂阵法时中了摄魂术……”
赵如钰还未说完便被赵如烟扯住手急急地问道:“凌峰怎么了?他还好吗?”
“你放心,三公子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不太急得先前的事了。”赵如烟听到前面半句还有几分欢喜,听到后面的半句便又呆住了。“他忘了以前的事?他怎么能忘呢,我才想起来以前和他一道逛庙会,他就把先前的事都忘了……”
“千机楼的摄魂妖法号称中之必死,三公子能保有性命已是大幸,至于忘却前尘,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赵如钰安慰她说,“这几日你准备一下,下月初六云泽山庄要开赏桂花宴,届时你我与父亲同去,好生谢谢云泽山庄的援救。”
“好……”赵如烟应了一声,又在堂上坐了片刻,便借口身体不适回了自己的屋子。
“小姐,”新提上来的丫鬟玉簪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封信,“魏公子来信。”
赵如烟随手接了,展开信纸看见上面写得不过是感念坞城堡庇护之恩,改日必亲自拜谢云云,末了有云自己在外行走多有不便,要借一百两银子。
往日里魏真也时常向她借钱,每次必还的,一百两银子对赵如烟来说也并非难事,这次赵如烟看了信却只觉得心里惫懒倦怠,往桌上铺了纸,自己捡了墨块慢慢地磨着,只把一方清水搅做乌泱泱昏沉沉的浓重墨汁也未落下一字。最后,勉强写了家中变故突生,心思烦闷,身体不适,不欲相见。唤了玉簪进来递信,重又开了信封,加了珍重二字,才要玉簪把信递出去。
自这日后,赵如烟便每日里茶饭不思,烦躁难安,混混沌沌地过了好些日子,一会儿想着魏真从前不知骗了她多少次,幼时与她一同去逛庙会的分明是“文哥儿”凌峰,魏真却误导她是“魏哥儿”,一会儿想着凌峰也不知怎么样了,哥哥素来粗枝大叶的,以为人没有缺胳膊少腿就是身体好了,万一凌峰落下什么顽疾,可怎生是好?如是辗转不能寐,直到初六那天,赵毅亲自携了一双儿女去云泽山庄拜谢。
那日启程前,赵毅把赵如烟叫到身边,嘱咐她说:“你知道的,你与凌家三公子幼时曾有婚约,可那不过是你祖母与凌家老夫人的玩笑话,当不得真的,我们坞城堡也从未想过要攀附哪门权贵,因此多有退婚的意思,如今三公子又忘了从前的事,倒是提了这退婚事宜的好时机。父亲看着,云泽山庄也是有这意思的,若是人家先提出退了婚约,你也别恼,到底是我们坞城堡家小业小,配不上云泽山庄,若是他们不说,爹爹也是要挑明此事的,自古高娶低嫁才是女子过日子的顺畅之法,你以后自有体会,那位凌峰公子美名远扬,却不是你的良人,你莫怪爹爹不许你这桩好姻缘。”
赵如烟垂着脸听完,自是应下不提,转身上马车时到底滚了几滴泪下来。
“坞城堡堡主赵毅到!”云泽山庄外的小厮高声通传道。
“赵堡主,近来可好?”凌彬迎上来与赵毅寒暄,又招呼赵如钰和赵如烟,“凌峰快带你赵如钰大哥和如烟妹子去丹桂园里逛去,别在我眼前添乱了!”
一面又向赵毅解释道,“我家幺子在前些日子与千机楼一战中受了伤,我今天就说让他回去休息,可他偏要来帮我招待客人,叫他去后头园子里逛去,也算休息了。”
赵毅却扯住赵如烟,向凌彬说道:“凌庄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凌彬顿了一顿,道:“那边一同去看看桂花吧,今年园子里的桂花开得甚好。”
于是五人一道往丹桂园走去,在邻水的弄影亭上坐定,赵毅便带着赵如烟向凌彬施了一礼,道:“我此次前来赴宴,一则是为感谢云泽山庄对坞城堡的援助,二则也为我这小女儿的婚事。坞城堡自知家业不比云泽山庄不敢高攀,故此希望能与贵公子退了亲事,请凌庄主应允。”
凌彬搀了赵毅起身,道:“赵堡主,这儿女之事也要看儿女自己的意思嘛。赵小姐当真对这婚事不满意?”
赵如烟看了看凌峰,看他如往常般笑得温和,心里暗叹了一声,道:“如烟不敢高攀凌峰公子。”
“那文哥儿你呢?”凌彬看向凌峰,目光闪烁着。
“父亲,孩儿对从前的事已经不太记得了,”凌峰苦笑道,“只是听小厮丫头们提起过,赵小姐对我不甚满意。若果真如此,那孩儿便与赵小姐退了婚事来博赵小姐欢心吧。”
“我当然不欢喜你,”赵如烟听见自己埋怨道,“你又闷又无趣,一味的只会笑,哪里能得女孩子的欢心呢?”
“是凌峰的不是了……”凌峰尴尬的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正好玉梅捧了茶过来,凌峰便指着她对赵如烟说:“说来这还是小姐的丫头,这次小姐前来便把她带回去吧。”
“我既然把她留在这里,那就是给你的人了,”赵如烟看了眼玉梅,知她过得不错便推拒了,“每天也让我这丫头多给你讲讲天底下的趣事,省的你总是闷在房间里做事情无聊。”
“如烟!”赵毅回头斥责了她一声。
“诶,这么看来反是我儿配不上令爱了,”凌彬笑到,“文哥儿确实该去江湖上游历一番,多长些阅历,省的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处理书牍。倒是令爱活泼可爱,又在江湖上见过好的了,看不上我这无趣的小儿子也在情理之中。凌峰,写和离书吧 。”
凌峰应了一声,提笔写下和离书,自己先摁了手印,又交给赵如烟。
赵如烟自己咬破手指,摁了手印。都说十指连心,赵如烟却觉得指尖上尖厉的疼比不上心尖上钝钝的痛。
“凌公子,再见我们就是陌生人了。”
你忘却的,我记得的,从此所有往事都会如烟般散去。
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