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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断章 与子同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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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章与子同舟
遥望日暮之交的皇城夜明湖畔,华灯初上,十里长堤;烟陇碧意柳色新,画舫罗衣湖上游。影影绰绰的灯火暗香中,舫间美人一袭白衣如雪,顾盼神飞。长歌凌空而起,伴着波澜不惊的流水调,夕晖暗洒,染上岸边负手独立的王者面颊。夜影层叠,正是绝俗绝尘的明丽无双。
“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歌声自湖心回旋飞舞,清冷寂寥,难窥悲喜。岸旁的紫衣人径自默然观月,遥看水岸风堤,琼楼玉宇;宫灯夜明,荷香四起。但闻一曲终了,犹自余音绕梁;却听琴声蓦然湍急,如暮江之滔滔,龙腾虎啸,穿空奔流。紫衣客并不动声色,阖目而笑。但看那绝世容颜之上,笑意平和中却泛着一抹冰冷。
掌中折扇徐徐展开,工笔轻蝶兰草,不胜姣好。展至末缘,紫衣之人乍然间飞身纵起,阳爻纳之归七,阴爻则去二,正是伏羲八风之绝踪步。只见紫衣人步法精准,身法迅捷无匹,瞬时足尖已至湖心画舫右舷。再闻此时内室之琴音,已是森然而起,尖锐凌厉,如若利剑之势。以扇风化去扑面而来的戾气,紫衣人稳下颀长身形,明眸精光不敛,早已明察四象气门。当下不过冷冷一笑,聚内力而奋起疾冲,但闻室中之琴,空然回落,声堕裂帛。紫衣人方自合了手中折扇,脚下未见迟疑,飘忽间已入内室。
不似舫外雕栏画栋,宫花壁饰之繁琐;内室各处布置,精雅古朴,高蹈清绝。正中琴案一侧,褐发的白衣琴师不支独倚,一眼瞧去脸色惨白,满头虚汗;唇侧血丝缠绵,想是刚刚那阵伤得惨烈;紫衣人却是不紧不慢上了前,拦腰抱了满怀,指下轻柔为他拭了那唇角血渍,一旁径自笑得温柔:
“伤得不轻。”言语间又以宽大袍袖蘸那鬓角虚汗。怀中褐发佳人,静悄悄的无甚动静;只将面颊转向一旁,不愿看他。紫发之人并不以为忤,微笑叹道:“唉,幸村本意,决非是想如此粗暴待你。为何偏要迫我出此下策呢?”
白衣美人身躯轻颤,似是欲挣起身来,却四肢无力,难以遂愿。只见当下又是一阵猛咳,数口鲜血早涌出喉间。他别过头去,边喘边道:
“幸村君……幸村君做出如何残忍之事,都似乎是理所当然呢。”
紫衣人笑意不减,凝视臂弯间神色苍白之人:“那又如何呢?”
“……”少年咬住下唇,面前紫发紫眸之人的眼神,沉郁复杂,浸染七分今夜舫外暗红的水上灯火,令人犹似烈焰焚身,倍觉灼痛。“幸村君欲得之物,似乎便无不得之理。呐,幸村君。……不二,也算得上你非得不可之人么……”
“那是自然。”幸村阖目浅笑,了然之色,渐渐攀上面颊,“只是不二君,怕是恨我欲死的罢。”
“我自是恨你。”他答得不容迟疑。恨,是的,恨其欲死。只是——
怎只一个恨字了得。
“呵。”那人久久凝视着他嬴弱身躯,却蓦然伸出二指,捏紧了那尖尖下颚。那堇紫之瞳,摄人心魄,一时间竟使他忘却了从那人指端处传来的尖锐的痛。
“那么今后,你会更恨呢。”
紫衣人笑意不灭,却已全无再论之意。床榻间长袖一扬,两侧深紫帷幔,两铺流水般斜斜卷下,依依月影的明暗中,隐去了少年苍白而漠然的面容。寂寂暗夜,翩然而至,红烛灯影,旖旎非常。已近中夜,却终究不堪痛楚难挨,但见那纤弱身躯的褐发佳人,下唇已是咬得一片血红。紫发王者却是笑得愈发温柔,抬手为他拭去额前冷汗,看来柔情无限,万般温存;怎知纵然如此,但看那举动轻重,进退之据,却是始终未曾有得半分怜惜。
随后整整三日,水米未进。饶得平日便体虚骨弱,竟至难以行动,不得离塌。次日宣来随侍的两名宫人,眼见幛幔堆叠间的细弱之人一身瘀紫,下唇竟是咬得一片血肉模糊,身下之伤更是触目惊心;亦由不得骇然变色,却是哪里有胆妄加揣测。只是免不了端茶倒水,悉心照料,不在话下。却说昭王倒也尽心,金贵药材,外敷内调者,日日不见间断;只是隔不了几日入夜,他仍不免来到此间,全然不见怜惜舫间少年之伤势;于是次日再观,便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如此数日,纵然大小补药服了无数,人却是愈发形销骨立。
却说立海之后,素以栖梧宫为正宫所居之殿,古来如此。却唯有这燕后不二周助,早先对册后之诏置若罔闻,拒不肯搬入栖梧宫;一来二去却看中了这夜明湖,于是令人造画舫一座,游于湖心,从此便在其上居住。朝中大臣闻言,皆惊骇莫名。谁知昭王得知此事,竟一笑置之。却说燕后其人,素行迥异,从不与人主动言语。昭王平日所赐,皆是精绝于世之无价珍宝,大致却不入他眼,大半直接赐予下人,若逢心情欠佳之日,竟尽数抛入湖中。
只是这般所赐之物,却有一样深得燕后之心。是为西域名驹,名唤“九天玄女”,甫牵至湖畔之日,只见烈阳无云天,灼日映照宝马周身雪白通透,无一丝杂毛,清爽高洁,便为燕后所喜。于是每逢雨季,阴雨连绵之日,他便遣散仆从,纵马狂奔;但瞧那长袖宽袍,放浪形骸,令得众般臣下无不变色。然燕后素不接见宾客,因而不得劝阻;只得直禀昭王,怎料参此事的折子堆满了半个御书房,不过换得陛下一声轻笑:“且随他去,众爱卿无须多言。”
却道古来恩宠后妃之帝王无数,似如今昭王这般,却是天下罕有。大臣们数谏无果,但看君王并未因此荒废朝政,只得作罢。顷刻间早传得满城风雨,添油加醋,生生将个不二说成了妲己、褒姒般亡国祸水。只是传闻这燕后,美如高阳之子,本生得纤妍洁白,细致姣好,却杂以少年之矫健柔韧,高士之***傲然;这般越传越神,数月后,却不免高名震震,如雷贯耳。
只有那二名随身伺候的宫人,听得诸般街谈巷议,也生生看着那清瘦少年身上日复一日的瘀痕,但瞧那身形纤弱,日甚一日,如若行将消逝;眼见了幸村的手段冷酷,喜怒无常,心下慨叹着无情便是帝王家,心中升腾弥散的,不由尽是酸楚莫名。
如此这般,数月殷殷而逝。不二仍如往日,不时出言讥诮挑拨,幸村却不动声色,仍不时前来,言语温柔,所赐丰厚者,一如往日,天下少有人能出其右;只是红烛灯影下,入夜承欢之刻,亦一如往日,不存丝毫怜惜。
丁寅年冬,昭王率大军御驾亲征,收服属国山吹之叛乱边城——宛。数月不归。他仍旧每日画舫湖上游,不与人谈笑言语,若有昭王帛书送至,亦是淡淡扫上数眼,便付之一炬。几名下人看得骇然,他却镇定自若。似是浑然不觉这般挑拨举动,在昭王回转之时,定会招致残酷对待;仍旧每日饮酒狂歌,不拘形迹,如在无人之境。
那日,细雨如丝,天间一片暗淡朦胧。他又牵起九天玄女,雨中纵马狂奔。宝马身若飞鸿,一朝疾冲而起,不知其几千里也。终在夕晖崖的崖边,那名驹长嘶而止,已是途穷无路。他翻身去马,长啸数声;望着崖下深渊,雾烟重重,如若云海神国,去世之境。回想短暂平生,竟潸然泣下。
日暮,他方自迟迟归来。一手牵了那九天玄女,名驹大都极通人性,不过短短数月,这雪白神驹已是普天之下,单只认他一人为主;除了他,即便幸村想要驾驭,亦是不免空对神畜仰天长嘶,悲鸣不已之举;也由不得暗暗称奇。
他亲自捧来上好的干樱草,一手送至爱驹面前,一手理着九天玄女雪白无垢的鬃毛。他看到它长长双睫下,双瞳清澈透亮。那名驹望着眼前的草,却不肯张口,它微微抬着头,浓密睫毛微微颤动,却像在看他。他抬起那对莹蓝的双眸,却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它的眼眶中滚落,像夜幕中闪烁的寒星。他长叹一声,却是凄然笑了。
“你……可愿追随于我——不论生死吗?”
那夜,他在画舫四围挂上一排排紫流苏的纸灯。依旧的白衣若雪,姗姗来迟的紫发王者翩然而至之时,正看到他轩窗独倚,清冷的侧脸恰似一株倚雪的白梅。
听到缓缓进前的衣裾翻卷之声,倚窗的少年并不回头,只淡淡地问:
“宛城大破。城中三万百姓,幸村君如何处置了。”
紫发的王者平静接言,“自然全部坑杀。”
少年只是回眸轻叹,“此来山吹万民则噤若寒蝉。便是再有血勇之人轻言叛乱,常人为求自保,也不免趁早将其供出,以免连坐之祸。如此可绝后患。再略加安抚,正是恩威并施,帝王之术。”
彼端幸村,半晌无话。待再度开言,却是笑了,“知幸村者,不二君也。”
少年蓦然起身上前,指端抚上那人英挺绝世的面容。
“这笑意……明明是如此温情柔和。可谁能料到,你竟是如斯无情之人。三万条人命,你可有一丝动容?”
幸村轻拥不二,唇间轻吻少年浅褐细发:“可你,不亦心下认同吾之所为?”
他看着他,彼岸的微笑,正是这世间他如此眷恋的温柔。可那一切,却自始至终,全然是虚假。
“幸村君身边的每个人,都甘愿为你而死,也想能够追随君之左右。可是,即便你始终都是这样的笑着,这些人的性命,自一开始,你便是根本不在乎的罢。”
“即便如此,又如何呢?”
“这些甘愿为你而死的人,曾经,也包括我。”
“哦?”堇紫的眸光,从那微微上扬的眼梢缓缓流泻下来。那人笑得无谓又淡薄,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是轻言嘲讽。
“你以为今后——你便逃得过?”
他眼角扫过墙角惹满飞絮的几堆尘灰,那些自军旅快马送来的御书锦帛,仍依稀可辨;然而,他却未如往日般投桃报李,自有百般手段逼得他哭叫求饶;只是俯下身来,激烈缠绵的吻,令人窒息。
当夜幸村一反常态,举动温柔若水,竟似是生怕惹他疼痛般温存。黑暗中见他深紫双瞳,迷离虚幻,像一个久远得不可企及的梦境。在意识迷蒙涣散的间隔,他听到男子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似是从极远的九天之上传来,低微如梦,细不可闻。
“不二君。不二君。……我,愧对于你。——今后……”
……
他在暗夜中,幽蓝的双眸流光如珠玉,细细描绘身畔那绝世容姿之人。那人看似睡得平稳,容颜温和,似是文弱公子;可是若在此刻,取一柄利刃来,对准他的胸口狠狠刺下——
那么即便瞬间,这熟睡之人亦会反手相制,若落入他之股掌,随后便又是暗无天日之修罗地狱。将会被如何对待……便似那次暗中行刺,至今想来,仍忍不住悚然心惊,全身发颤。这般看来温润柔和之人,其手段之残毒苛刻,只怕世间再无他人,能比他更加了然。
今后,又能如何期待今后。你若不死,我便不能再与你相见;我若不死,你便永世也不会放过我罢。
愧对于我。呵,幸村,你竟说愧对于我。
……即便愧对,又能如何。
不过是不会在乎任何人生死的人。心血来潮的一夜温情。
不二,不会再留你身边。
即便死。
即便一开始,便知逃不过。
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生,求之不得;便是死,亦令君求不得。
恨之欲死,便是如此了。
似是有所感应,数里之外的马厩内,雪白的九天玄女扬蹄长鸣,其声嘹亮,响入天际。日出东门,维扬之水,彼时东方未明,仍是风景岑寂之候。远眺帘外,苍蓝长空,仿佛神之一指,遥遥隐在厚重的幕布之下。彼端斗转星移,天机变数,仍然莫可参透。
——断章 与子同舟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