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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梦境九 竹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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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我不二一族怀揣秘术,却未必晓得这秘术,实是我族先人所创琴谱三张。这三张琴谱分别名唤燕回、巨熊、白鲸。论及神妙之处,皆因这三张秘谱均假托琴谱之名,实怀八方之术。燕回为上乘武学,幸村兄早已心知肚明。而那巨熊与白鲸,前者为百战破兵之法;最奇的是白鲸,因为它原本是一张不二一族的‘佑愿’之谱。”
言及此处,不二敛去笑容,只有那蔚蓝眸光静静注视着幸村,徐徐道来:“我不二一族新任族长,皆需掌握一套秘传的演琴指法方能就任。这一族规,实则有意而为之。古传若有良辰吉日,以家传宝琴‘蜉蝣’,配以此套指法演奏秘谱白鲸,演琴之人的愿望即可实现。”
幸村叹道:“江湖传闻不二一族先祖,曾一人一琴,阵前却敌十万之兵,这般看来却是真有其事……不二君,不二一族有此奇谱,怎还会甘心屈居人下?”
不二苦笑道:“幸村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白鲸之谱虽奇,却是端的为他人做嫁衣裳。想要演成此谱需得两个条件,其一,此谱虽为佑愿,却是只佑他人,不佑本族之事;其二……”说到这里,却生生打住,再不往下说了。
“其二却是什么?”幸村并不甘休,遂追问道。不二深深看一眼幸村,惨然一笑,却是答非所问:“只是其他诸人并不知此事,那番阵前却兵传成佳话,却为我不二一族带来灭顶之灾。为人臣者,最怕功高盖主;为豪商者,哪堪富可敌国,此言非虚。那一番浩劫,不二一族几近全灭,白鲸、巨熊二谱也随之散佚。只余些许生还之人,几经辗转流连躲过追杀,最终追随青学先主完成建国大业,不二一族的血脉才得以沿袭。……此番幸村兄美意,却正将白鲸之谱物归原主,不想不二恰能以此谱治君之病,也是因缘巧合,冥冥间天定之事罢。”言语间波澜不惊,但个中风雨飘摇,恩怨生死却令人寒意顿生。这厢幸村眉头微紧,欲出言安慰,却也了然无补于事,终于半晌无言。
“不过白鲸一谱,毕竟散佚甚久,不二却也无甚把握。万一……并且,不二也略通医理,幸村兄的热毒,白鲸不过药引,要想真正去除此病,却还需得……”
“冰帝镇国之宝‘冰魄’。”幸村一句接上,笑意苦涩:“在下这病,却真难缠得紧。不二君之心幸村了然。治不治得好,实乃天定之事。我本将死之人,不二君放手便是。”
不二却微笑道:“原冰帝国主迹部景吾,现正在立海,幸村兄不可能不知道罢。此番,幸村兄却真可谓吉人自有天相了。”
当不二在东市对着迹部古董店紧闭的青色门扉微微愣怔时,一旁的商家蓦地插话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哈!客官此番来得不巧,这位掌柜的大爷可是一贯来无影,去无踪。一年能有一个月打理店铺也是罕有。便是说嘛,这世间哪有这般惬意的商人?”
不二转向说话的商家,笑道:“那么这位大爷现在何处,可否告知在下?”
对街的一名小贩忽然打岔道:“客官找那位大爷,问我便是!我上月才往这位大爷家送过货呢。城北不远有座日向坡,那里就是了。”
到了日向坡,日渐晌午。天空闲云翩翩,使得日光难以尽射,白黄色的光晕在天空缠绕交织,折射在道两旁火红的枫叶之上,给人以虚幻不实之感。一条狭窄陡峭的坡道,蜿蜒而上;四下无人,只听得足尖掠过地面层叠的落叶发出的沙沙声。转眼坡道已尽,路渐平缓,一座院落的轮廓渐渐显示出来,古式雕栏和绘,繁琐华丽。
不二脚步微微一带,便进了院间。庭前左侧满栽着艳红蔷薇,清晨绽开的花朵此时还未完全凋零,淡风扫过,一室浓香。右侧绿树,正是花时在冬春的山茶。想来四时交错,而这一院丹朱浓酽,却是香气不断。缓缓抬首,一座雅阁正立在前,狂草“湘君阁”三字拟在正中。
“不二周助,你果然还是找到了这里。”身后蓦地传来人声。攥紧双手,关节处显出病态的苍白。不必转头,那去了所有掩饰,张狂莫名的声音,烧成灰,此生也不可能忘却。
“那日在东市偶遇,本大爷便料到你一定会来。”
不二缓缓回身,映入眼帘的一袭灰青色长发下媚眼如丝,眼角下一颗泪痣,邪魅逼人,令人不敢正视。身量并不魁梧雄壮,但那转眸间俯视一切的气势却是如此真实。此人不必多说,正是那冰帝国主迹部景吾。不二将视线移了别处,仍是一脸冰冷的笑意。“看来终与坊间不同,此间无人,国主无需再掩饰甚么了呢。”
“掩饰?呵……本大爷不过一时开心,装装样子逗你玩一把罢了。这世间有什么事情,需要本大爷掩饰的?”迹部说着,自顾在一旁的博古架前坐了下来,一支翡翠玉碗,摩挲在手中,袅袅升腾着热气。“说来也奇,那间店铺本是全由岳人打理,本大爷心血来潮去了一趟,谁料就遇上了青学不二。真教一个冤家路窄。”
“……不二来此,是为了……”
“本大爷自然晓得你是为了甚么。”迹部一扬手,打断了不二的话,不耐道:“打‘冰魄’主意的早不是一人两人。只是迹部浪迹天涯得久了,早已不惜此命。谁来硬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不二摇摇头,世间风传,冰帝之人,皆有三分邪媚,看似阴柔,然则却个个性如烈火。看来并非空穴来风。不二眸光淡淡扫过迹部,言语间听不出半丝波澜。
“不二此番前来,只为了向国主请教一些旧事而已。并无他意。”微微张开双眼,霎那间一室幽蓝,与那帘外阁间鲜红胜火的蔷薇恰恰相左,却也给人一种奇异谜幻的和谐之感。“敢问国主,在下故人忍足侑士于冰帝三载,其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忍足……侑士?……”迹部下巴抬高,眉头微皱,一双眼睛只是紧紧盯着不二,半晌才垂下眼睑,冷笑道:“原来还有人记得那个青学细作么?不过很可惜,他的事,本大爷一点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为何隐居的院落,偏要叫做‘湘君阁’。湘君剑法,是忍足母亲娘家独传的剑谱。”平稳和缓的语调,闻听之人却身形一震,半晌无言。不二只在一旁冷冷看着,一双湛蓝眸子直视迹部,缓道:“忍足已死,却是心甘情愿,不二无话可说。士为知己者死,忍足宁愿背负谋逆恶名为天下人所唾骂,也欲将国主引为知己。国主……难道任其生死,心下竟无半丝感触么?”
“……感触……呵……哈哈哈哈哈……”迹部突然爆发出一阵近乎疯狂的大笑,使得他整个人俯在几案前,笑得流出了眼泪。“本大爷十四岁就杀了自己的父亲登上皇位,我迹部景吾何曾相信过谁?可我曾经相信了他。直到本大爷亲眼看到他是个细作……”他蓦地敛去了笑容,脸色阴沉奇诡,“感触?本大爷从来不曾这般憎恨过一个人!……于是,将计就计。让他公然谋逆,让他背弃故国,让他众叛亲离……最后,将他弃之如敝履……”他突然站起,一步步逼向不二,眼间是如此平静,却又如此绝望:“你可是来听我忏悔的?别做梦了……本大爷恨不得他早点死掉,死了最好……或者,你有什么目的?无论忍足侑士还是他的故交,谁都不要再妄想欺骗本大爷!”
不二看着迹部因为疯狂而扭曲的面庞,旧时画面乱箭般涌入脑海。那是冰帝亡国前不久,为了劝回忍足,不二不惜在午夜潜入冰帝皇宫。那时他在寝宫一侧看到了忍足,穿着藏青色宽大而单薄的旧衣,小心翼翼地从寝宫里出来,恭恭敬敬地在门口行礼;随后出现的正是那位左拥右抱的冰之帝王,那对倾世双眸在看向忍足时,眼间那抹一览无余的鄙夷与嫌恶,狠狠刺痛了不二的双眼。
然而,忍足在笑。笑得包容一切,仿佛无欲无求。
繁华落尽,人影稀疏,忍足才缓缓站起。他没有回房,而是独自坐在亭间。天间一枚淡月,夜凉如水。秋空的朔风穿过远处的松林,发出虎啸龙吟般的绝响。许是那身宽衣实在过于单薄,月色透过墨蓝色的长发映在他脸上,只是苍白如纸。
“不二,你来了么?……不二,不要哭。我很好。……不二,不要恨迹部,都是我欠他的。”
一时间头痛欲裂。猛地将那些思绪抛开,脸上再无微笑,寂寥的声音在空气中冷硬如冰。“忍足教我……不要恨你。因此……你最好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因为下次见到你,我一定会杀掉你。”
不二再次见到迹部是在半月之后,一个血色的黄昏,他看见迹部倒在庭间的蔷薇花丛中,胸前,是与忍足死前一模一样的十字刀痕,鲜红胜火,美艳绝伦。
“这回……却是轮不到你来杀本大爷了……”迹部咳出一口血,不二扶起他,看到娇艳如花的血色迅速自他脸上抽离,使他整个脸都蒙上了一层奇异的灰青。而迹部却费力地在胸前摸索着,终于取出一个用红色丝线系在颈间的无色小瓶,瓶中雪青色的液体,在夕阳下被染了一层绝望的殷红。
“冰魄。你收着……只有这个,能治那个紫发小子的病……那紫发小子可不简单……”迹部苦笑着,唇角的血迹却丝丝不断,“如果本大爷不愿意,谅十个你也抢不来……可你是他的故人……我唯一相信过的人……”至此,他的声音已经细不可闻,然而,他的双唇仍然翕动着,一遍遍重复着一个单调的音节。
将耳畔凑过去,感受到迹部口中微薄的热气。他在说,忍足。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