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死亡 ...
-
A
走进姐姐的房间,浓烈的烟味让我呛咳出声。姐姐见我打开窗子,似乎被透进的新鲜空气弄得打了个哆嗦,她一手夹着支烟,另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可怜巴巴地抬头对我说:“我没有抽烟,真的!我知道抽烟对孩子不好的。我只是想闻闻,闻闻这个味道。”第一次我没有冲过去抢夺姐姐手里的香烟,也不想苦口婆心地命令她把烟灭掉,只是把烟灰缸递给她说:“烧到手了。”
姐姐低叫一声,拧灭了香烟。沉默两秒,又摸出一支,点上,也不抽,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香烟的点点火星,还有绕绕升起的烟雾。我不愿打破这一刻的宁静,目光被姐姐的手吸引。姐姐苍白的手细长洁白,透着骨感,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同样细长的白色女士香烟,除了烟味之外,还透出一股薄荷的清香,火星,烟雾,糅合在一起,如同大理石的雕塑般光洁迷人。
“你知道亲人死了是什么滋味吗?” 自从叙述过徐劲的死因之后,姐姐似乎变得愿意搭理人,也愿意说话了。她盯着手里的烟,幽幽开口问道。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从小在寒暑假中带大我和姐姐的奶奶,去世不到一年。以前我一直以为,人们怀念逝者,是因为不习惯。某些人的离开,使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偏转,特别是当你做某一个动作,想起某一件事情的时候,忽然会觉得伤心。然而死亡带给我的教训是,在你尚未接触过它之前,你所认识到的死亡都是虚幻的。
奶奶像很多老人一样,经过一个冬天与严寒的抗争,春天莅临,她也厌倦了。在万物开始复苏的时候;在阳光普照,新的一天开始的时候,结束了与黑夜无休止的纠缠,默默地离开了。
我曾经问爸爸,奶奶走得是否安详?他说,很安详;我问爸爸,他自己还好吗?他说,没有什么,只是觉得疲惫。我的奶奶,摔坏了脊柱,肺部钙化,心脏肿大,卧床很久了。她的去世,对众人和她自己来说,都是一种解脱。我曾经艰难地幻想过,如果大家都知道你即将死去,只是静默地,疲惫地,甚至难掩焦躁地陪伴着你,盯着时钟,慢慢地捱,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会是怎样一种奇特的感觉。因为你死后所有的事情都将顺理成章地开始或者继续,只有在等待死亡的日子里,时间停滞了,感情阻塞了,阎王爷说:再等等啊,马上就唱到你的名了。绝望中的生活是对人来说一种折磨,身体的一切被抽空,行尸走肉一般。
得知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正走在大街上,看到周围开开心心的人们,一下子觉得,所有的欢乐都是他人的欢乐,所有的颜色都是他人的颜色,好像一切都和我没有了关系。人世间仿佛化身成一座巨大的坟墓,空空洞洞,死气沉沉,嘲笑无法离开这个世界的你,继续呆傻地生活在里面。这座坟墓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你,将你笼罩其中,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我不愿意去回忆,因为回忆总是趋利避害的,总是不真实的,它们脱离事情的原象而存在,仿佛在你的脑海中拥有了灵魂。我和姐姐,奶奶一起渡过的那些快乐的假期,就像一个巨大的,模糊的,金色圆球,让我不忍触碰,哪怕手里已经有了开启回忆闸门的钥匙。我想把它留着,等我老到得靠记忆活下去的时候,再慢慢打开,细细研磨。
我有时会想到,奶奶住过的XX医院内二科81床,又将有新的病人躺上去,出院,或者死去。内二科81床,几十年如一日,静默地呆在医院里,接受新的病人,送走老的病人,直到床脚油漆斑驳,露出红色的内漆,混合着浓烈的消毒药水味,周而复始,永不停息。病床以另一种姿态的永恒,衬托出人生的无常。然后心就开始痛了。我还记得小时候奶奶抱着我,从街对面的公园过马路回家。她说,你长大了给奶奶买什么呀?我盯着路边的小杂货店说,泡泡糖。奶奶逗我说,那你现在就买吧?我说,那你把钱给我。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的奶奶故去了,一生也没有吃到过我给她买的泡泡糖。因为父母的关系我无缘在奶奶临终前尽孝----我知道我的父母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深深地伤害过彼此,而奶奶肯定不可能独立于事情之外。过往岁月的种种,回过头来看,只是一幕幕话剧,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他人的谅解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本身已经原谅了她,让她摆脱疾病的困扰,安详地,平静地,轻快地走向死亡。再也没有痛楚,再也没有牵挂。
史铁生曾经说过,他的正经差事是生病,业余是写作。照这样看来,人的正经差事就是死亡,迈向死亡,业余是生活。于我而言,这绝非消极和绝望,而是看得更清楚了,不能逃避的,就要学会面对,这反而增添了对人生的勇气。以前在讨论生死这一类人生重大哲学问题的时候,纸上谈兵的我总是鄙视孔子对死亡的逃避态度。现在,每每读到《论语》中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一句时,不得不赞叹他老人家洞悉的智慧。
姐姐抖抖烟灰,轻叹。她说她总是在睡梦中梦到徐劲死的那一刻,浑身是血,躺在她怀里,却怎么也看不清徐劲的脸,她努力低下头,想靠近徐劲看仔细,这时候温热的血浸染了她的衣服,从四周慢慢涌上来,包围着她,最后让她溺毙在这浓浓的鲜血中。噩梦醒来,还是想不起徐劲的脸,只感觉他黑白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坚持;对自己充满激情,阳光般的温暖;还有火爆冲动的脾气,凑成类似徐劲的气场,萦绕在自己周围。
“是我害死他的,老天爷就这样惩罚我,让我记不清他的脸,好狠呐,好狠呐!把我一个人抛弃在这世上还不够吗?还要让我用忘记他来赎罪?不可能的,就算老天爷非要我忘记他,我也要跳起来和上天拼命斗一斗!”
有时候觉得,梦里梦外,醒着睡着,都看不到他,而思念却足以让人想去死。但是还有孩子啊,自己不能就这样放弃。孩子,姐姐露出一丝苦笑,缓缓低喃着,是啊,我们还没有结婚,还没有等到我们的孩子出生,还没有看着他长大,娶妻生子或者嫁与他人,徐劲就走了,生活就是这样具体,容不得你说等一等。他还那么年轻,他是我第一个真正爱上的男人,生活对他而言,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哪怕有一万个去世的理由,也不应该是他啊。
这个地球,少了谁都还在转,他在公司的工作会有新的员工接手,他的酒肉朋友可以找到新的人去拼酒,一切沿着他的轨迹,显得那么自然。仿佛生活并没有被斩断,时间并没有为他做任何的停留,甚至这个人都没有划下任何痕迹,闪电而过了。但这个世界对我而言,却和以前截然不同了。徐劲死后到现在,我都沦陷在他走了的阴影里。任何有关徐劲的东西:水杯,剃须刀,枕头,甚至一句他常说的粗口,都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我: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会在我噩梦惊醒后搂着我说不怕不怕,忍着被压酸也把胳膊借给我枕着;再没有人和我猜拳分配家务,点着我的鼻子说我出手慢了耍赖,然后自己默默地把家务都做掉。那一幕幕,就像电影一样每天在脑海里轮流播放。出门吃饭,上了菜才发现点的都是他爱吃的,现在却没有人笑呵呵地和我分享了;是的,快乐没有人分享,痛苦没有人分担。每当想起,都会难过,唯独没有眼泪。自己深爱的人走开了,自己和孩子的亲人离去了,只是在思念中习惯,在习惯中麻木,最后剩下漫无边际的空洞,甚至掩埋了悲伤。
我看着烟灰缸中积起的一堆烟屁股,忽然明了香烟之于姐姐是一种气氛,一种怀念徐劲的气氛。缭绕的烟雾将她与外界相隔离,营造出思念挚爱的独立空间。姐姐和徐劲的故事,简直比电视剧还要电视剧,想来不是艺术模仿生活,却是生活模仿艺术。而活着的我们----我,姐姐,还有不知道怎样开口劝慰的徐强,就在艺术和生活的交叉模仿里,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然后一并携起他们的希望,添作自己继续走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