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色》桑斋

5、第四节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注①）
　　然，前尘宿命，恰是今世劫难。
　　当初，偏安一隅的宁静小村落，命运以种种美丽的羁绊，唤醒沙罗凡间少女的那点执念，弹指间，却徒留下满目苍痍，回天无力。
　　如若，这是命定的结果，又何必将过程铺陈得如此这般璀璨动人？竟是生生将余下的韶光滤成了荒年。
　　原来，红尘内彼此尝尽浮沉颠沛，到头来，不过是成就了各自的地老天荒。

　　村落西侧山坡的背面有个水库，终年色似碧玉，四周群山围绕，静谧恍如桃源之境，远胜于村内狭窄的河塘。
　　沙罗自六岁时随父亲学会游泳后，每年夏季都是游泳馆内常客，于水中向来收放自如。此次，若非三舅公再三劝阻：“水太深，并且极为冰凉。”，她恐怕早就去畅游一番了。表面上顺承过老人家几次，私底下以沙罗的性子哪会就此善罢甘休，一直在找机会跃跃欲试，况且也不是没见过村里有人在那戏水。
　　翌日上午，她悄悄将泳衣穿在衣裙内，瞒过家人，独自往水库走去，半道遇上小健，却不小心说漏嘴，对方稚气的神情中顿时显露出些许担心，“沙罗姐姐，你不要去，那里的水很冷，你会受不了的，以前村里曾有人因此出事。”
　　当时的她，信心满满，闻言却不置可否，只是嘱咐小健不要告诉别人。
　　犹记得，来到水库边的时候，皑皑的云层已将浓烈的阳光掩映，如镜不波的水面飘散着若有似无的几缕轻烟，沙罗暗自庆幸不必惧怕烈日暴晒，于是，立即沿着堤坝的缺口拾阶而下。脱去鞋子，伸出脚去拨了拨水，一股冰凉之意立即由脚尖传至心田，她稍稍犹豫过一下，转而念及此时正值盛夏之际，三十多度的气温，游动片刻待全身活动开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深深呼吸后，人往水中走去……
　　果然如自己所料，奋力舒展几多个回合后，将最初的寒意逐渐驱散，碧波长空流云舒卷，好不惬意。可没过多久，沙罗却发现一个问题——自己无法停顿下来，否则阵阵冰凉之意会再度侵袭。于是，感觉有些吃力的她往台阶处游去，正于此时，右边小腿肚突然一阵剧烈抽痛，猝不及防之下手本能地向痉挛处摸去，人顿时失去浮力而呛足一口水，这使得心中愈加慌乱不已，以致无法顾及手足协调，接连着又被灌了好几口水，眼前的景色逐渐模糊，意识弥弱，人渐渐往下沉……就在沙罗以为浮生无望之际，一股力量捕捉到她，猛然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恍惚间若同身仰一叶浮舟，如此安逸温暖……

　　岸堤边，叶悠然将沙罗的腰腹部搁放在自己的腿上，使其头部下垂，并同时用手平压她的背部进行倒水，这一切都显得娴熟且井然有序。
　　由于溺水不深，况且救援及时，沙罗很快恢复意识，清醒后跃入眼帘的便是神情焦急的阿秀与小健，转而面露喜色，随即问道：“好过些了吗？”
　　沙罗茫然过几秒，才记起之前发生的事情，撑坐起身来，一阵风拂过，周身湿漉漉的她不禁轻微颤抖了一下，阿秀忙将原先脱下的衣裙帮她套上。转首的瞬间，不经意触及小健背后不远处那双澄澈明亮如昔的眼眸，发梢的水珠沿着脸庞清晰的轮廓缓缓滴落，只是此刻显露的凝重神色却颇为陌生。
　　这才恍然，他，再度救了她。
　　他望着她半晌，紧抿的双唇终于开启，“之前大家都曾再三劝阻你来水库，为什么还要任性而为，刚才若不是遇见小健，你想过可有多危险，难道自己的生命在你眼里就这么如同儿戏？！”
　　实在出乎沙罗的意料。
　　刚才的一番惊吓，已是让她觉得万分委屈，此刻，彼此骤然相见，却没有只字片言的安慰，冷淡的语气，责怪的话语，况且还当着阿秀小健的面，不由为之愕然，一丝微微刺痛般的凉意瞬间游走全身，眼眶陡然酸胀起来。
　　原来，她在他眼里如此不堪。
　　于是，迎着他的目光，忿忿然反诘道：“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就是任性妄为，就算淹死，也是我死，谁要你来救我！”
　　话甫出口，阿秀脸色随之一紧，握住沙罗的手微微摇头，示意她别再说下去，既而轻声言道：“现在没事就好……”
　　叶悠然光洁的脸庞渐渐笼上寒意，似有一种极致的痛楚倏尔闪过，霍然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看来之前是我多事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去。
　　此时的沙罗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低头抱着膝盖格外伤心，她的心中一片混乱，气他，恨他，怎么可以这么对她！这使得一旁的阿秀简直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想温言劝慰： “悠然……”
　　“不许再提起他……”沙罗抬首打断，心中言道：叶悠然，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唔，那我们快回家吧。”

　　院中，绿莹莹的架上葡萄仿佛薄醉于夕阳的熏染中，时不时轻轻晃动。
　　沙罗捧着刚在井水中汲过的半个西瓜，和阿秀一块分享着，神色间依然闷闷不乐。见此情景，阿秀小心翼翼说道：“……白天的事情，你不该怪他……他是好心……”
　　“他救了我，我是该感谢，只是因此他就可以这般斥责我吗？那我宁可淹死算了，也不要他的好心。”
　　阿秀没有立即言语，过去半晌，轻声言道：“沙罗姐姐，你知道吗……叶悠然唯一的亲哥哥在他十岁的时候，由于一次意外溺水而亡……”
　　一切的一切，原来如此。
　　那口琴声中淡淡的忧伤，那眉目间始终若隐若现的黯然，白天争执间他言辞的责切，背影里的孤寂与落寞……
　　谁曾料及，那个云淡风轻的秀美少年曾经历过如此惨痛的亲伦死别。
　　蓦然间，沙罗暗自懊悔不已，自己怎会那般言语莽撞，以致无意中触及他的伤痛，当时为什么就不能稍加克制些。一种闷闷的疼痛渐渐涌上心头。
　　突然，身旁的阿秀站起身来向院门走去，“你怎么来了？”
　　沙罗抬首，院门前赫然是叶悠然的身影，她立时有些忐忑，然而，目光相接，他只是微微颔首便走近阿秀说道：“这是三伯伯托我爸爸带的东西，你交给他吧。”
　　三舅公正从屋内出来瞧见，热情地拉着他坐下聊着家常。沙罗偷眼瞧去，旦见他眉宇间没有丝毫的慍意，言谈落落大方，这才松了口气，于是，挨着阿秀静坐一旁并不搭话。
　　没多久，当叶悠然目光不经意扫过原先沙罗的位置，却见竹椅上已是空空无人。

　　步出院门，沿着潺潺水流漫步而行，不远处柳荫内一抹身影纤纤伫立，叶悠然不由轻蹙眉间，显然已经知道对方是谁，却也没有避开，来到她的面前，停下脚步，只是静静地瞅着她。
　　原先想好的话就在唇边，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她只能嗫嚅道：“……白天……谢谢你救了我……我……当时说的那些话……你可别介意……”
　　他显然有些意外，垂眸说道：“……也许是我当时的语气太过急躁了，希望你也不要介意。”
　　接下来，彼此却陷入沉默，既然解开心结，不是应该道别回家的吗？不知道怎么，沙罗却挪不开脚步，正于踌躇中，他突然走至她的脚边弯下腰去，着实将她吓一跳，随后才看清他是在捡起一块小石子，抬眸瞬间露出一贯疏懒的笑容，随即侧过身来面对着河面手臂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小石子便如精灵般在水面跃动，“一、二、三……”反应过来的沙罗默数着，最后不经惊呼道：“十一！”侧首结语：“你……”
　　“这下可不用再说我好大的架子了吧。”
　　“你不会是小健口中的那位“叶家表叔”吧。”叶悠然恬淡的容色蕴着笑意，眉目轻扬却不再答话。
　　自己和小健他们同辈，那岂不是也要喊他“表叔”，平白无故的让他长一辈，沙罗真有些哭笑不得，
　　“……我怎么才可以时常听见你的口琴声……我真的很喜欢。”
　　“这个我也说不准，“
　　“那教我打水漂呢？”沙罗不愿放弃。
　　“如果……刚好遇上的话……”那还不容易，碰不了面难道不可以制造“遇上”吗。
　　“一言为定！你是长辈，可不能以大欺小。”
　　“哦，你承认我是长辈吗？”
　　“只在特定的某些时候……我明天下午在半山坡那棵老槐树边写生，希望那时刚好能够遇上你。”沙罗笑吟吟地说道。

　　第二日下午，直至日暮依山，沙罗也未曾见到期盼的那抹身影，于是，安慰自己：他可能有什么事被耽搁，然而，第三日、第四日，接连数日皆是如此，终于使她彻底失望。她不禁摇头自嘲：人家那么明显地是在拒绝，你怎么还不醒悟。兀自在山坡上发着呆，转而念及，来这里也将近一个月，虽然离开学还有段时日，是否也该回家去早做些学业上的准备了？

　　注①出处:明•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