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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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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苻坚的大军攻破邺城时,正是薄暮时分。
天边的晚照将整片苍穹染上一层淡淡的血色。柔暖的光晕倾泻而下,却在抚上那片昔日繁华的王都时暖意尽失。暗哑亢奋的喊杀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一声声绝望惊恐的哀鸣,连绵起伏。
明晃晃的刀光,将这曾经的帝王之都化成了鲜血淋漓的人间地狱。杀戮、恐慌,充斥在这方天地之中。无论是杀人者还是被杀者都在鲜血的味道里陷入疯狂。整个城市完完全全地沸腾起来。喧嚣无比。唯独偏南一隅的陈王慕容承府第,是个异数。
慕容承今日着了一身齐整朝服端坐于正厅之上,静静品着手中香茗。府外是一片刀光剑影、江山化血。
国破家亡近在咫尺,可他依旧是平日那冷冷淡淡的样子,似乎那一切和他全然没有半分关系。
只见他轻皱了眉头,放下手中茶盏。偏头向端坐于身侧的妻子道:“这茶香味欠佳、色泽发暗,应是年前的旧茶。山泉水,当用新茶才得入味……泡茶一事,你终究欠了火候。”
慕容氏低敛了眉眼,微一垂首道:“妾身受教了……只怕老爷饮惯了忠叔的茶,妾身所奉终是有欠。以后……”话到一半,她似是无以为续一般的突然顿住……
她慢慢地举起茶盏,轻啜了一口,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方才那突兀的停顿从来没有出现过。
轻柔的女声缓道:“伤口,还疼么……?”
言语之间,关切之意显露无遗。浅浅淡淡的关怀在空荡的陈王府内流转,格外暖人心怀。
——现在的陈王府,已是人去楼空。
早在一月前,慕容承似是早料到今日之局一般遣散了府中一干仆役。更令打小便跟从自己的老管家忠叔带了年仅六岁的独子慕容紫英离开邺城,以避战祸。
此事为皇上所知后,龙颜大怒。责他身为亲王却行止不端、惑乱朝野,令廷杖五十。纵然他慕容世家以武立国、慕容承并非一介文弱书生,可也经不住着至亲之人毫不容情的责罚。
五十廷杖,打的他皮开肉绽,几欲晕死过去。忧心之下,修养一月方好——他所忧心的,倒并非自己的伤势。而是小儿紫英。
那一日,皇上除了处他笞刑令他闭门静思外,更是不顾局势派了禁卫前去追回紫英。至今,不知情况若何。
“小伤无妨。倒是紫英……这一月以来都没什么消息,想是忠叔已带他平安逃出了皇兄的追捕……”
“恩……只要紫英无事,我便知足了。”
她暖棕色的眸里,有一抹忧心一闪而过。停留不过瞬息,却仍清晰地落入了慕容承眼中。
“……”
他天生清冷的性子,即使心知她是放不下,却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略一迟疑后,一倾身,将她的手收于掌心,轻轻一紧,说:“放心。还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抬眼,望见那俊美苍白、总是严肃异常的一张脸上竟带了丝丝温软。熟悉的眉眼五官,却是不熟悉的表情。
这让她一阵恍惚,不由深陷进他黯紫的眸。忽又听得耳边一句过往不曾听过的低唤:“云儿”
——语调轻轻浅浅,带着琢磨不定的疑真似幻……
身在贵族之家,她从不奢望那些虚无缥缈的爱。重臣子女,谁嫁了谁,谁又娶了谁。关乎的,无外乎权与利。政治上的事情波诡云谲。她不懂也不想懂。所以,当父亲将她嫁予据传是父亲政敌的陈王慕容承时,她没打算向父亲问一句为什么——不打算帮父亲算计什么、更没打算在将来要帮那命定的夫君什么。
她平静地梳妆,平静的出阁。在新婚之夜对着已成自己丈夫的陌生男子平静地唤一声“夫君”。所求不过一份安稳的生活。平日在家相夫教子,闲来可看看戏文,烟云过耳。平平淡淡的,便是一辈子。
只是步步紧逼的现实打乱了一切。偏离原定方向的事态步步前行,离原本的轨道越来越远,并过早的迎来了终结——她知道。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她仍旧害怕却没有预想中的恐惧。听着府外人们凄厉的悲鸣,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遥远得不可思议——府内府外,一墙之隔而已,却怎似是隔开了一重天地?
她不明白。
直到他说,还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突然觉得,也许老天爷让每个人都孑然一身来到这人世,正是为了让芸芸众生体味孤独与寂寞。让他们去寻一个惺惺相惜的知己,相互扶持,相濡以沫。一同走完这一路红尘。然后,带着两人份的回忆、两人份的勇气去面对死亡。
那样的死亡,并不孤单啊……
心中深埋的记忆在脑中汹涌。过往的那些相敬如宾、那些举案齐眉,那一声若有若无缭绕耳畔的“云儿”似乎唤醒了沉眠已久的泪,连带了一生一世的感动。微凉的液体,就这样顺着两颊悄然滑落,映着面前男子不知所措的慌乱。
就着交握的手,她一反手,十指交错,丝丝入扣。而后,低低唤出一声:“承哥……。”
如此称呼,是生平第一次,只怕也注定了是最后一次。
她忽地忆及一段此前读过的戏文。迟疑着是否要学着开口道一句若有来世,却最终还是轻笑作罢……不能珍惜当下,便是有来世,又怎知不是另一次的擦身而过?
于是,她拉着丈夫的手,绽开纯然的笑。不见丝毫阴霾。
此生此世,是面前这个男人,伴了自己一路。
“我不怕,你也不用怕……”
两人安静地看着对方唇边勾起的弧度;看着对方嘴角蜿蜒而下的一丝触目惊心的血红;看着对方的身子慢慢倒在冰凉的地上……傍晚残阳如血一般红艳,也如血一般温暖。他们就在着清风暖日下缓缓地合了双眼。神色安然。
门外渐近的嘈杂脚步以及偶尔金铁交击的铮鸣,离他们越来越远,远到他们不曾去在意。直到最后那一刻,两人眼中所见的,不过案上素瓷丹青的茶盏、薄雾缭绕的茶水,以及交扣不离的十指。
此时此刻,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