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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情到深处无怨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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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走在宽阔的街道上,寻芳打破了许久的沉默。
欧阳明日听到她终于开口,语声已是往常的柔和动听,不禁莞尔一笑,“你没事了?我们两个以为你不开心,都不敢说话呢。”
“我哪里有这么娇气啊。”寻芳眉稍微扬,“何况看到这么多繁华热闹的景象,欣赏都来不及。”
说完,三人都顾盼起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来。
“你应该早就看厌了这样的场面,怎的和初见一般好奇。”欧阳明日笑着瞥了一眼一个缠着母亲买糖葫芦的小男孩,侧头闲闲地问。
“我寻人数月,都是独自匆忙赶路,现在有你们为伴,自然心境是不同的。”
寻芳笑着,目光掠过铺子上琳琅陈列的珠宝首饰,“旅途也是一种享受啊。”
“不错,只是不知到了四方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你又何时才能找到---”
“还没发生的事情我从不多虑。”她打断他的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哦?”
他凤眸中波光微漾,“你倒是从容了不少,那时候你可不是这么想的。”
“人是会发展的。”她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跟你相处,自然连你的淡然也要学去几分。”
“这么说,你鉴别草药的本事,也是跟我学的?”
“什么意思?”
他转了转手中的金线,“在树林里,你如何辨认出白芨的?”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寻芳笑了笑,从前夫君开过药庐,他坐堂问诊,我帮忙抓药,总算也是懂些皮毛。”
“原来他也精通岐黄之术。”欧阳明日暗自诧异,“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你之前忘记了许多重要之事,怎么会记得这些?”
“我也不知,最近又断续想起了不少。”
欧阳明日垂头不语。世间藏龙卧虎,果然不假,原以为自己也算卓尔不群,如今看来只是井底之蛙。
不过他和自己,相似之处委实愈发多了。若能寻到那人,必要好好结识一番。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易山回过头来,看着他,有些犹豫地道:“爷,我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说啊。”
他抬眉一笑,“易山什么时候变得忸怩了,快说。”
“那个---我觉得,寻芳姑娘说的这位公子,和您越来越像了。”
寻芳闻言,心下一震,难道就要自此点破吗。
“是啊,我也觉得诧异。”
“爷,您说您会不会--”他壮着胆子说,“就是寻芳姑娘要找的人?”
寻芳的心一下子提起,脚步都慢了许多,只恨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
却听欧阳明日悠然道:“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的误会。何况欲为君子,无非修习这几样,有所相似也没什么。”
寻芳的心一沉。
看来,他始终不曾往那里想过。也罢,他尚心系他人,说破了也无意义,反而徒增烦恼。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错,易山这样的玩笑还是别开了。”
她故意环视四周,“你们两个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易山立刻听话地嗅了嗅,“没有啊。”
“是吗?为什么我闻到了酱醋的香味?”
“准确地说,是酱鸭和糖醋排骨的味道。”
欧阳明日勾唇一笑。
“啊?为什么我闻不到?”
易山一脸的委屈神情,还在认真嗅着。
“看来易山不饿,只有我和明日饿了,我们去找个餐馆吃饭吧,易山你慢慢逛逛。”
寻芳推着轮椅就往街对面去。
“等等,我闻到了,我也饿呀!”
“寻芳,你觉得哪一家比较好?”
“我无所谓的,我对食物不是很挑剔。”她看了看三家临近的饭店,“如果一定要我说的话,热闹的大抵因为菜肴味美,不过觥筹交错,起坐喧哗,难免打扰兴致,清静的又恐厨艺不佳,或许还是中庸一点为好。”
“寻芳姑娘真是文雅,连挑个吃饭的地方都讲得这么有文化。”
易山憨憨地笑着说。
“不然呢?人家是姑娘,要有涵养的,难道像你这样说话吗?”
“那可不一定,上官姑娘就没这么---”
“她是江湖人,不必拘泥这些。”
欧阳明日瞪了他一眼,这个易山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好了,你们两个别说了,我们去君来酒家吧。”
寻芳推动轮椅往前走,心下暗想,这位上官姑娘究竟是何等人物,让他如此倾心。
到了店门口,欧阳明日示意她停下。
易山走上前来,“寻芳姑娘,你先进去,我来就好。”
寻芳往旁边退一步,他抓住轮椅的扶手,就要准备抬起。
“慢着。”
欧阳明日突然抬手阻止他。
“怎么了?”
两人同时问道。
他用征询的目光看向寻芳,“我用餐有个习惯,不知你能否接受。”
“什么习惯?”
“我会包下整个餐馆。”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的意思是,其他人都不能在里面吃了吗?”
“是的。”
“为什么?我们只是简单地吃个饭,不至于要把大家都赶走吧。”
她扫视一眼店内吃得正香的食客,无法想象将他们全都轰走是何场景。
“我不喜与生人共处一室。”
他神情变得有些淡漠了,她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哦。”
低头摆弄自己的衣角。
片刻的安静后。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
他突然问道。
她没想到他会用如此激烈的字眼,忙抬头笑道:“哪里有这么严重了,只不过各人喜好不同罢了。”
“寻芳喜欢热闹?”
“倒也不是,我们家乡的人大多好客,我虽没有那么热情,但还是不介意与生人共处的。”
易山此时已经拿了银锭准备去付钱,“易山,你送我进去,让寻芳姑娘付我们三个人的酒钱就好了。”
“爷,您不包场了?”
他回过头惊讶地看着欧阳明日。
“嗯。”
“可是爷,您一直---”
“无妨,按我说的做。”
寻芳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让他立刻改变主意,隐隐觉得不妥,却也不好再说,就去付钱了。
“中间那一桌,您坐好了,饭菜随后就来。”
寻芳向店小二略微点头,转身看到欧阳明日的轮椅刚刚落地。他稳稳地坐在上面,眼睛望着店内的陈设,一瞬间与她的目光相接。不知为什么,她感到了他眼神里有一种落寞。
三人落座。正中间的位置对着大门,正午的阳光从外面撒进来,本是金色的华盖,轮椅,衣衫,更是夺目得璀璨了。在周遭一片朴素的映衬下,他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店里的人还不多,吃着饭正无趣,故从他们进了门便三三两两抬起头来看他们。
“这位公子肯定是出身富贵,瞧瞧这派头。”
“是啊,那个品貌也是一流的,在大街上估计能吸引不少姑娘。”
“得了,你没看到他旁边那位,长得那么国色天香,别的姑娘还有哪个敢乱想。”
众人虽是窃窃私语,那些话却一字不落地听在三人耳中。寻芳有些尴尬地看着欧阳明日,“市井议论,你不会介意吧。”
他笑了笑,“你都不介意,我怎么会。”
她低头喝了一口茶,有些后悔刚才在门外说的话。他之所以有那样的习惯,应该也是因为不喜听闲人的碎嘴吧。毕竟他这样的出行,免不了要遭人议论,尤其馆子里这群好嚼舌根的。
“易山,去让他把冷菜先端过来。”
“好。”
易山立刻离座去催。
“这个仆人跑得挺勤。”
“伺候他家少爷,哪能不尽力。”
“就是可惜了,他家少爷要是没有这---”
“对啊,那可真是人中龙凤啦,可惜了---”
声音渐渐沉落,直至完全听不见。
寻芳不敢抬头,只觉手指微微颤抖。
原来,他之所以要包场,便是耳不闻为净。
自己是蓬莱公主,眼中万物大同,故当年不觉少恭是异类,现在更不会在意明日这一点残疾。可是凡俗之人,又有几个能如此呢。即使没有恶意嘲讽,那同情也足以伤害到他吧。
她明白了方才他目光里闪过的神情。
“你怎么了?”
温和的声音响起,一盘笋丝移到她面前。
她抬头,他的眼眸却含笑,并无波澜。
“哦,没什么,我在想我们下午还要赶路,中午吃快一点比较好。”
入夜,欧阳明日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星空。易山被他支出去了,屋里静静的。想到白天发生的事情,他心中有些感触,不禁取出长箫放在唇边。
箫音婉转低回,含着些许惆怅和迷惘。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正暗自思绪萦回,却听到“笃笃”的敲门声响。
必是寻芳无疑。
她是听到了自己的箫声凄切,特来安慰的吗。
他放下箫,调整了一下情绪,朗声道:“请进。”
寻芳走进来,环视了一下房间,“原来你一个人在这里,易山呢?”
“我打发他出去买点东西。” 欧阳明日笑着看她,“你很关心他嘛。”
“怎么,你吃醋啊。”她俏皮地说着,搭了一下他的肩,在他身旁坐下。
“开什么玩笑。”他甩了甩袖子,“你来有何贵干,不会是找我打趣的吧。”
“我是来找你吹曲子的。”她指了指他的手,“刚才我听到乐声,还以为你要给易山单独开小灶,正想找你问罪呢,原来你是在这里排练啊。”
他微微一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那你觉得我排练得怎么样?我一定让你失望了,你不是想听这样的调子的。“
寻芳刚才在门外已听了许久,早听出那曲调凄清,他定是未能放下白天的事,那时的平淡模样只不过是伪装罢了,故一进来就撇开话题,将气氛烘托得轻松些。
可现在他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无法,只得歉疚地道:“对不起,白天的事情让你不悦,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尊重你的选择。”
“这与你无关。”他转了转手中的箫,语气中透着自嘲,“我原是想测测自己的耐力,以为早就习惯了,没想到再次听到,还是绕不过这个心结去。”
“你千万别在意他们的话,市井小民难免浅陋,更何况他们与你毫不相干。”寻芳注视着他认真道,“生命漫长,有太多的人和事都只是过眼云烟,只要有那么几个重要的人,对你真心相待,也就不枉此生了。”
他抬眸,对上她清澈的眼神,不禁微笑,“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舒畅了不少。只是我有时思虑过多,没有你看得这么开。”
“我也只是说说容易,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体会,旁人不过安慰罢了。”
她目光投向别处,“当年受伤的时候,无论曾经多么强大,也只是个需要温暖的孩子罢了。”
“你在说谁?”
他见她有些黯然神伤,不禁问道。
“没什么。”她意识到自己忘情,慌忙掩饰。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呢。”他温柔地看着她,“你既已从我师父那里知道我的身世,也无需对我隐瞒什么呀,憋在心里会难受的。”
“你,你真的要听吗?”她局促不安地低头,怕面对他的温存,“我想的不过是前世之事---”
“寻芳,不要委屈自己。”他右手抚上她的肩,“我知道你心里藏了许多事,虽然总是面带微笑,心里却是不开心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你,但你如果愿意说给我听,一定会好受许多。告诉我,不要一个人承受,好吗?”
温润的声音如同微风拂面,她不禁抬头,望着他含笑的眼睛,只觉当年少恭的容颜就在面前,仿佛要深陷。
“我那时不过十八岁,离开家乡去中原游玩,来到衡山顶上,周围白雪皑皑,奇寒无比。”
“和天山的景象很像,那里就是你遇到他的地方吗?所以你会找到天山来。”
“是的。我在山顶遇到了一群饥饿的雪狼,我从未见过如此凶狠的动物,吓得手足无措。”
“然后他出现了,英雄救美?”
“没有你说得这么美好。就在领头的狼扑上来,离我的颈项只有几寸的时候,一柄长剑横插过来,将它刺落在地。随后,我就看见一个灰衣少年与那群狼展开了殊死搏斗。”
“他一定很艰难--”欧阳明日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不过为了心爱的人,他是愿意的。”
“不,你错了。”她微微蹙眉,仿佛回到了那时那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当时为何要救我。他和狼群厮杀的时候,仿佛凝结了全世界的仇恨,他不是在和狼搏斗,而是在和天地抗衡。剑刺进每一头狼的身体,鲜血染红了雪地触目惊心,他的眼神里却是一种复仇的癫狂。”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恐惧,直到他将狼群完全杀退。我想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刚上前称呼一句,他回头一个眼神,杀气凌厉,几乎比狼眸更为可怕。”
“他一定是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如此。”
“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当时无处可去,就没有害怕,悄悄跟着他去了他栖身的山洞。他没有说一句话,却把食物扔给了我。我就知道,他本来就是个好人,一直都是---”
她有些激动,“到了半夜,他突然发起高烧,脸颊灼热,嘴里不停地喊着“我不是怪物”,他身体抽搐,有些神智不清,闭着眼睛,脸上却满是恐惧,我把身上的衣服给他盖着让他暖和一些,可他还是不停地喊那句话,喊了一夜---”
她说着身体颤抖,眼里已有些湿润,欧阳明日轻轻扶住她,却也不知说什么。
“我看到他写在石壁上的字,那是他痛苦的过往,让人无法想象。他遭遇了不公的命运,只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采取极端的方式,却被身边的所有人视为怪物,亲朋好友一个个离他而去,曾经的关怀变成恐惧和厌恶---没有人可以承受得了那些痛苦而不疯狂,从来没有,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他都是我深爱的夫君,我永远记得他在山洞里无助的模样,他只是一个受伤的孩子---”
她说着已是语无伦次,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无法抑制汹涌的情感。
“---他对我温柔体贴,永远眉目含笑,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丈夫,我从来没有后悔嫁给他,可最后还是永远的别离---”
欧阳明日不禁伸手为她拭泪,“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我不该让你回忆起这些---”
“明日,我想哭,我很早就想哭---”
她说着,一头枕在他的胸前,身体因抽噎而颤抖。
他只觉胸口的衣衫被泪水渐渐浸湿,和她的手一样冰凉,情不自禁地轻轻搂住她,任由她哭着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
欧阳明日从未想过除了上官燕,他会这样抱着一个女子。
寻芳静静地靠在他怀中,均匀的呼吸沁着恬淡的香馨。
奇怪的是此刻他只想这样搂着她。他知道,她需要他。
易山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吃惊地张大嘴巴,却仍是定力极好地咽回惊呼,换作低低的一声,“爷,要不要把她送回去?”
“不要吵醒她。”欧阳明日摇了摇头,“去把我的外套拿来。”
易山递过他的湖蓝色披风,他抬起搭在寻芳肩上的右手,将披风小心地盖在她身上。
易山见到寻芳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轻声道:“爷,她怎么了?”
“想起了一些伤心事,无碍。”
他看了一眼怀里的人,伸出纤长的手指,指节擦过她的面颊,微微的湿润。
“爷,您就一直这样吗?”
他看着欧阳明日有些僵直的坐姿,若是这样过一夜---爷的身子恐怕要吃不消。
“没事,你过来帮我揉揉肩背,然后就睡那榻上吧,我靠着椅子将就一夜。”
易山见他双目半阖,面色微倦,也不好驳他的意思,走过去为他按摩。
“爷,其实我觉得寻芳姑娘很好。”
“嗯。”
“她对您,很特别。”
“我知道。”
易山不禁俯身在他耳畔道:“那您白天为什么---”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
他叹了一口气,“我不愿意相信。”
“可是她千辛万苦才找到您---”
“她也从来没有说过是我。”
“......”
易山语塞。往日剔透的爷去了哪里。寻芳姑娘这般对您,难道您看不出来,还用她说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房中只有轻重不一的呼吸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
欧阳明日睁开眼睛,微微侧头,“就算是真的,眼下这样是最好的。”
“为什么?”
“我不愿让她伤心。”
易山莫名其妙,“我不明白。您白天那样回答,她才会难过。”
“因为,我心里有别人了。”
“什么?”
易山瞪大了眼睛,“是谁?我怎么不知道,难道是---”
欧阳明日无奈地一笑,“你怎么到现在才发现,连师父都早就知道。”
“爷,您,您喜欢上官姑娘?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她对爷总是冷冰冰的,本来见面就不多,您和她说话,她只有几个字回答,一点意思都没有。而且我看您和她在一起很从容,不像一般见了喜欢的人会害羞。”
“说的好像你很有经验一样,说吧,你见了茜雪还是素玉会害羞?”
“我---爷,我们现在说您呢。”
欧阳明日示意他停下动作。
“好了,我对她的感情,不是你能理解的。你去睡吧,明早还要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