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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凤血之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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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道旁的店铺陆陆续续开始打烊,原本热闹繁华的地方变得冷清起来。日薄西山,地上的余温迅速地消散,晚风轻轻拂过,让人不禁裹紧了衣衫,加快回家的脚步。
“爷,时候不早了,我们寻个客栈住下吧。”
易山仰头看了看暗沉的天色,对欧阳明日道。
“嗯,你左右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轮椅上的人淡淡地答了一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易山是个粗线条的人,并未察觉什么,闻言只是应一声”好“,便认真打量起周围的店铺来。
巽芳在他们身旁默默地走着。
她原本提出易山背行李十分辛苦,若不介意,推轮椅之事可由她代劳,但欧阳明日说她大病初愈,身子不胜怯弱,又随自己匆匆上路,还是先照顾好自己,过些时候再说。他这样得体地关心自己,她倒也不好再说什么,故下了天山的七日以来,都只静静地跟随在一旁。
看街景渐趋萧索,路上行人纷纷赶回家,远处的民居里亮起星点的灯火,袅袅炊烟在飒至的凉风中摇曳,让人不能不怀想起家的味道。
她不可遏制地想起了蓬莱故土。
此刻也到了晚饭的时候吧,该去沉香亭把少恭唤回来了。他总是一弹琴便忘记了时辰,而她,也从来不会在他独处的时候去打扰。她明白,即使最相爱的人,也当留给彼此一片空间。何况少恭,是那样一个有着自己深沉心事的人。
每次第一道菜,她总是调皮地用瓷碗倒扣住,叫他猜。而他鲜少有猜对的时候,除了成亲一年的纪念那日,猜出了雪笋鱼云羹。因为那是他最爱吃的一道菜,自然,也就是她最拿手的。
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以他的能力,怎会猜不到。那时的他只是在装笨,逗她开心罢了。她忙活许久才做好了,瞧见他总是猜不到,好看的杏眼里闪着些许兴奋,沁着汗水的脸微微泛红,洋溢着满满的成就感。他是极爱她这个模样的,能让她愉快,让她被自己宠溺着,保护着,他便心满意足。
。。。。。。
繁华落尽烟花碎,往事三千尽成灰。分明眼底人千里,难寄情思默饮悲。
心爱之人就在身侧,却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顺着他的目光远眺,只见天边飞过几只归燕,轻灵的身姿掠过微染玫瑰色的流云,留下一串辽远的啼响。
望着他出神的侧颜,她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怎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呢。
曾经心心相印,如今,竟是同病相怜。
“巽芳。”
他忽然轻唤一声,却仍是目光飘渺地望着天际,没有转头看她,轻柔的问话仿佛呢喃,让她产生了错觉,以为他在自言自语,”你说,鸟儿飞累了,是不是都会想回巢的。“
她怔了怔,看着那燕影在天边渐渐淡去,眼底染上些许不易察觉的凄凉,口中却只是柔柔地回应:”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他仿佛听到了安慰的话,唇畔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晚风牵起他耳侧薄软的青丝,此刻的他显得格外美好而安详。那是少恭没有的宁谧和清澄。
罢了,罢了。
像他现在这样,简单地爱着一个人,没有那些痛苦的过往,深沉的心计,灼烧的执念。虽然心里没有她,也已经是,很好,很好。
到了客栈内,照例清场,只留了了他们三人由店小二服侍着。欧阳明日本来要征询巽芳的意见,见她神色倦怠,似不想开口,便自己随意定了几个。
接下来便是等待饭菜上桌的过程。
巽芳兀自喝着茶杯里的温开水,神情淡漠之中有些黯然。欧阳明日推己及人,猜测她在想念自己的夫君。想要安慰一句,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唯恐她听了更添愁绪。
于是装作一概不知,只将视线投向窗外,眺望起远处的暮色来。
偌大的厅堂之内,一时沉寂得没有一丝声响。
正当气氛压抑得让人有些承受不住,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冷脆的声音:
“请问客栈打烊了吗,可否进来用个简餐?”
这声音如同冰凌从悬挂着的屋檐断裂,碎在玉盘之中,清,凛,冽,寒,虽然丝毫没有失礼或傲慢之处,可是话音中透出的那份冷漠,真是拒人千里,比欧阳明日还甚几分。
巽芳的座位背对大门,她猛然抬头,见到的只是欧阳明日的面庞。他正望向门口,古井无波的深眸里泛起点点欣喜之色,如同星光漾起在涟漪中,缓缓晕开,如玉的面庞笼上了一层温柔之色,令他恍若谪仙的气质中染上了几分人间的烟火之气。
她有一瞬间的怔忡,呼吸一滞,身体不由自主地略微前倾,几乎就要深陷进去,却随即黯然。
他的这份温柔,并不是留给她的。他从来没有对自己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此刻,能够让他动情至此的,只有那一人而已。
“上官姑娘。”
温润的声音响起,在昏黄的烛光中,声线格外柔和。走进来的人听到这声呼唤,吃了一惊。
“赛华佗?”
她逆光站在那里,望着轮椅上的清贵少年,冷漠的神情渐渐带上一点温度。
巽芳匆忙地站起身来相迎,只见那伫立着的俏佳人,蛾眉凝黛,凤目含霜,怎生一个冷艳。
她呆呆地立着,望着上官燕缓缓走过来,竟然挪不动身子。
因为,随那人的步伐渐近,她只感到有一股灵力逼近,虽然没有敌意,却越发的强烈,气盛,仿佛要将她包围---
那灵力的来源,正是上官燕腰间的那柄宝剑。
“这位姑娘是---”
上官燕见欧阳明日身旁的女子盯着自己,不由有些疑惑。
“哦,她叫巽芳,是我新近认识的朋友。”
欧阳明日伸手请上官燕在自己对面的位置坐下。
“巽芳,巽芳?你怎么了?”
见她神思恍惚,仿佛失魂落魄一般,只直直地望着女神龙,他不禁奇怪。她向来是最懂得礼数的,此刻的模样却是大大地失了方寸。
“啊---哦---”
巽芳身子略微晃了晃,右手忙撑住桌板,随即一脸歉疚地对上官燕道:“实在抱歉,在下巽芳,刚才失礼了---许是因为上官女侠容颜绝世,我陡然一见,一时惊艳,所以恍惚了吧。”
上官燕闻言,眼眸里闪过微光,鲜少扬起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她不曾听到一个女子如此夸她的相貌,瞧巽芳那认真的神情,还仿佛在说一个事实。
“巽芳姑娘真会玩笑,你谬赞了。”她说着结下腰间的宝剑放在桌上,手轻握着剑柄,“我看,姑娘似乎是对我这把玄铁颇有兴趣吧。”
巽芳还未从失神中完全恢复过来,却听她一语道破了心底暗流,心头不由一颤。
“上官女侠眼厉了,我确实---你这把剑非比寻常,可否一看呢?”
说着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搭上了剑鞘之末,那熟络的动作,仿佛凤血剑原本就是属于她的一般。
上官燕和欧阳明日同时微微蹙眉。
上官燕心道,赛华佗一向最重礼数,他身边的人也自然懂得,这姑娘瞧起来是端方典丽的,怎么此刻的行为---难道,她真与我的凤血剑有什么渊源吗。
欧阳明日暗想,巽芳今日这是怎么了,就算方才思慕之时恍惚,此刻也不该有这样贸然的举动。他本想提醒一声,又想到自己和她的关系,似乎也不好说什么。
气氛一时尴尬。
“无妨,姑娘感兴趣,你看看就是了。”
恢复了江湖人爽快干脆的性子,上官燕略略颔首,松开了握着剑柄的右手。
巽芳强压下心中的波涛汹涌,慢慢地,慢慢地,将剑身从鞘中抽出。
红色的剑光渐渐渗透出来,直到长剑完全地拔出,那光华绚烂夺目,照亮了整个厅堂,周围的烛火都黯然失色。
上官燕眼中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自豪之意,再望向巽芳之时,却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惊叹之色,只见到她秀眉颦蹙,纤长的垂睫轻轻地颤动,仿佛不安,剪水的秋眸之中,竟透出隐隐的哀伤,仿佛染了霜华的清冷月光。
她看着十分诧异,不明白其中缘故正要询问,却见巽芳缓缓伸出另一只手,竟去触碰那闪着耀眼光芒的剑身。
“姑娘小心!”
上官燕吓了一跳。
饶是久经沧桑的老江湖,她也被这不要命的举动震惊了,情不自禁地轻呼道。要知道凤血剑性寒无比,别说被它刺伤,就是被它的剑气所侵也足以搅乱内息,腐蚀肌体。所以即使在打斗之时,凤血剑也轻易不出鞘,因为一旦出鞘,必一剑封喉。
欧阳明日在一旁看得也是眸影一颤,金线在指间狠狠一勒。巽芳大病初愈,若是再被这绝世名剑所伤,那即便是他神医赛华佗,也很难保证能把她彻底治好了。他实在不明白巽芳这一系列反常的行为,但又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扰到了她,那素手一抖就会被剑锋割裂。
巽芳却仿佛全然不知身旁人替她捏了一把汗,左手笼罩在那一团红色的剑气之中,不进也不退,在上官燕那句惊呼之后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把手收回来,眼帘垂落,掩过眸底的一线黯然。
上官燕轻轻吐出一口气,手心里已然沁出了汗。自出江湖以来,生死之间,命悬一线的经历,她有过不知多少次了,可是竟然没有哪个时候,有刚才那么紧张。
欧阳明日松开手指,右手的食指关节处已经蹭破了皮,渗出隐隐的血丝。
“上官女侠的凤血剑,果然是---举世无双。”
她将剑收回鞘中,还给了上官燕。
“过奖了。看起来你和我这把剑还挺有缘,竟然触碰了剑气也毫发无伤。”
上官燕迅速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望向巽芳的目光中添了几分赞赏,“名剑识人,你刚才有些唐突,若是换了他人,或许早已被剑气震伤了,你却安然无恙。巽芳姑娘果然是个不凡的人。”
巽芳低下头,勉强一笑,敷衍道:“没什么,刚才是我一时新奇,所以冒犯了,还好运气比较好。多谢女侠让我见识了名剑的风范。”
她对答如流,面色宁静,看不出有丝毫端倪。上官燕和欧阳明日交换了个眼色,便把话题岔开去。
其实,此刻巽芳的内心恰恰相反,正如同沸腾的开水一般搅动着。
刚才。宝剑出鞘,那股灵力完全暴露在她面前,一阵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她听到剑身之内,有低沉的悲鸣。那是只有她才能感应到的呼唤。
原来这剑身之中,藏着的不是灵异之力,而是---一缕魂魄!
正是太子长琴的半魂,被封印在了剑内。
那么明日---他的体内此刻也只有---一半的魂魄!
她无法形容自己猜到这个残酷的真相之时是何种滋味,只是无论心中有多少刀子在划戮着,多少血泪在滴落着,面上只能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模样。
伸手触碰剑气,正是收敛了法术施展时的灵光,暗自施为,帮助仙灵脱困,可惜无论她如何努力,那层隐形的封印都纹丝不动。
她的心底弥漫起深深的绝望。
这个秘密,连边疆老人都不知道,更不用提如何帮忙。
只有她一个人背负这个秘密,独自去寻找方向。
因为她不能暴露她的身份,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法术而有可趁之机,从而给欧阳明日带来麻烦,甚至危险。
而以欧阳明日的骄傲,更不会愿意她帮助自己去做这样艰难的事情。
何况,他也未必相信。毕竟,在一个凡人眼里,这一切的一切,实在太过离奇。
她该怎么办。
垂头举箸,随意地夹着盘中的菜,巽芳装作倾听那两人的对话,实则兀自沉浸在思绪之中。
两人的谈话在她耳畔,飘渺得如同远处吹来的清风。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欧阳明日叹了口气,沉声道:“你背负玉玺在这江湖上闯荡,总是惹来这么多麻烦。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是女神龙,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可以多快乐一点,多笑笑---”
“我又何尝不想。”
上官燕猛然抬头,触到他关切而含忧的目光,下意识地躲避,望向别处,“我也宁愿自己是个普通人,可以不用穿着这身衣服整日在风雨里奔波,可惜这就是我的命---”
似乎回忆起了父亲临死时将玉玺郑重托付的画面,她咬了咬嘴唇,眼眸里闪过一丝痛色,“只是这么一小块,我却觉得它越来越重,就要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玉玺---玉玺---”
欧阳明日见她此状,心中既痛又愧。痛的是,他最心爱的女子在受苦,而他丝毫不能替她遮拦什么,愧的是,造成这一切的悲剧的人,恰恰是那个抛弃了他的父亲,杀弟篡位的城主---欧阳飞鹰!
两下正各自百感交集,巽芳却从茫远的思绪中回到了现实,正听到那两声“玉玺”撞上耳膜。
她心中陡然一惊,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冒了出来!
玉玺,难道是玉玺?!
会不会这个人人追索的宝物,就有玉衡那样引灵的功效---
“上官女侠不必过于伤感。”
她抬头望着女神龙,面色平静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许多东西一旦当初决定了,就注定要独自默默忍受,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在下万分佩服女侠的高义,只是走上这条道路终究是女侠自己的选择,所谓不变初心,方得始终,倾力而为,只求无憾。”
上官燕听得怔了怔,不由抬头,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没想到方才一直沉默不语,此刻说出的这番话,竟是字字珠玑,深藏智慧。这样一个年纪不到二十的女子,为何能有历尽沧桑之人的感悟,那话语间的沉静内敛,仿佛阅尽千帆后的澹泊从容。
欧阳明日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酒,心中却也是大为震撼。他似乎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外表温婉柔弱的女子。巽芳,你以前---到底有过怎样的经历呢---
“巽芳姑娘一番话,真如醍醐灌顶。”
许久,上官燕慢慢坐直了身子,正视着她,语气中有感动,也有敬佩,“上官燕惭愧了。”
“女侠过谦,我只是略陈固陋,毕竟道理谁都明白,真正要做到却是很难。”
她淡淡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江湖人都对这玉玺趋之若鹜,巽芳今日有幸得见女神龙尊容,观凤血剑气魄,不知能否再僭越一步,一睹玉玺风采呢。”
上官燕愣了愣。
若说看凤血剑,倒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何况方才巽芳一连串不太合常理的行为,应该已经让自己产生了某种免疫。只是这玉玺的意义非同寻常,是她誓死捍卫的对象,也是她被江湖各帮派追杀的根由。
算了,既然是欧阳明日的朋友,这点信任总是要给的。又不是讨要,只是看看也没什么关系吧。
“姑娘想看,自然是可以的。”
她点了点头,便从怀中取出一个蓝色印花的精致的包裹,递给巽芳。
巽芳接过来,慢慢地打开,心中不住地祈祷,但愿它可以,一定要可以,要能救他啊---
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欧阳明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中闪过某种不明的情绪。
终于将包裹完全打开,那一方碧绿剔透的玉玺呈现在眼前。这就是那个让无数人利欲熏心,拼命争抢的东西么。巽芳不由握得紧了些,只是在她眼里,它的价值和权力毫无关系,她所关心的,仅仅是它的材料。
将玉玺移到烛火之下,装作观察其质地的模样,实则引蓬莱秘术,探入内部试其吸灵之能。
蓦地,她眼中光华璀璨,右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玉玺!
它可以,它真的可以!
她激动不已,浑身紧绷,恨不能现在就用来吸引凤血剑中的魂魄---
欧阳明日沉了沉脸色。他没有错漏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态动作,虽然此刻的巽芳又恢复了淡然的神情,将玉玺还给主人,但是那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欲望,被他尽数捕捉。
“多谢了。”
巽芳含笑对上官燕说了一句,又指着桌上的菜肴道:“方才你们只顾着谈话,都忘记了吃饭,便宜了我一个人呢。我已经饱了,想出去走走,你们在这里慢慢用吧。”
上官燕看着并未减少多少的菜品,诧异地道:“你---你也没有吃多少啊,小心一会儿饿着---”
见巽芳已然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她只得笑了笑:“你的饭量可真是小啊,到底是大家闺秀,比不得我们这些江湖人。你去吧,天色已晚,别走太远,小心些。”
巽芳点点头,又对欧阳明日示意一下,便转身走出了客栈。
欧阳明日目送她离开后,对上官燕和易山招呼了一声,于是三人默默地低头用菜,厅堂内又恢复了安静。
当三人用餐完毕,上官燕放下筷子,手按上了剑鞘。欧阳明日见状,忙拦阻道:”现在天色已晚,你还要去哪里?就在此处留宿一夜,明早动身也不迟啊。“
”我---还是不用麻烦了。“
她想到食宿费用,欧阳明日定然是不会让她付的,不由觉得欠了人情,”我不需要住这么好的地方。“
”说的哪里话。“
欧阳明日一挑眉,”若是古师伯知道了我没有照顾好你,少不得要找师父的麻烦。“
上官燕不禁摇头叹了口气,连师父都搬出来了,叫她如何再拒绝。
”我向来说不过你。多谢了。“
欧阳明日看她难得服软的样子不禁轻笑,有些宠溺地道:”你我之间,无需言谢。若再听到这个字,我可要生气了。“
”我先上楼去。“
上官燕不再看那张可令无数少女为之心醉的脸,冷然离去的背影隐藏着几分匆匆躲避他温情的狼狈。
欧阳明日习惯了她如此,只是笑了笑,不再说话。
于是易山朗声唤店小二道:“小二,替我们收拾一下,安排三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