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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纵使相逢应不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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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
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斜斜撒入,照得屋内人素衣披金。
那清雅少年,面如冠玉,唇似丹樱,眉心一点朱砂,端的是俊美无双。纤长白皙的手指翻过书页,臂下压着的洁白宣纸散着淡淡墨香。
那上面的字潇洒俊逸,写道是: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原是一首情诗的断章。
少年唇角轻扬,似是想到了佳人冷艳的面庞。虽则相处短暂,每一次见面的日子却都记在心上。
掐指轻算,又是数月的光景了。江湖险恶,不知她近来过得可好。思及此处,又不由微微蹙眉。
半晌,将宣纸小心地叠起,夹在书中。虽然师父知晓自己对燕儿的心思,但让他发现自己大清早就在思慕,总是不妥当的。
刚把书插回书架,便听到一阵厚重的脚步声。少年望向门口,神色变得温和起来,目光中还带着隐隐的欣悦。
“爷,琴和香炉已经安置好了。”
浑厚的嗓音响起,随即一个身材魁伟的汉子走到了少年身旁。
“好,带我去吧。”
汉子点点头,绕到他身后。车轮滚动的声音响起,两人一同往门外去。
金漆朱轮的椅子稳稳地驶离竹屋,原来这少年竟是不良于行。
可他神情之间自然流露一股清傲之气,并未因此有半分的怨艾,或是自卑。
他便是武林宗师边疆老人的亲传弟子---欧阳明日。
身旁忠厚的汉子叫高易山,虽是仆从,却如兄长。
那个被心心念念记挂着的女子,便是古木天的徒弟,如今名震江湖的女神龙---上官燕。
古木天与边疆老人是好友,故上官燕与欧阳明日自小便相识。可惜古木天的住处风雨亭离天山甚远,两人不常见面。虽如此,欧阳明日是看着上官燕从一个惹人怜爱的小姑娘长成如今冷艳绝伦的一个女子的,此间怜惜爱慕之意,自不必多言。
故有“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所谓竹林弹琴怡性,多半是此意了。
轮椅驶进一片茂盛的竹林,千竿翠竹临风摇动,绿意盎然。隐隐有潺潺的流水之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泥土的清馨。
这,连同方才少年所处的竹屋,方圆数里的土地,便是天山中的世外桃源了,外面看起来是一片冰天雪地,可若是有缘人,或是仅凭运气,走入了密道,便可看到这一派四季如春的美景。
可惜数十年过去了,除了边疆老人聘的几个服侍,并无外人进来过。
“爷,你有没有想过要下山?”
易山默默推了许久,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欧阳明日略微吃惊,“怎的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随意问问而已。”
易山吞吞吐吐地道。欧阳明日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这个人是---在天山呆腻了。他又生怕自己生气,才没敢说。
“外面的世界固然美好,可是世道艰难,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欧阳明日叹道,不知是在劝人打消念头,还是在激将。
易山果然是适用于后者的,当即拧眉道:“我当然知道了,只不过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呆一辈子,有点无聊。”
欧阳明日好笑地看着他,眼神之中又有好奇,“你不是呆了十多年了么,怎的今天才想起来无聊了?”
“我---”
易山一时语塞,愣了半晌,脸色微红地道,“我也不知,只觉得今天不同寻常,好像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哦?”
欧阳明日眸中波光微漾,意味深长地道,“莫不是易山希望有什么人出现?”
“没有没有,就算有,那肯定也我没关系。”
易山想起那有缘人的传说,脸涨得更红了些,犹豫了一下仍是大着胆子道,“只能是和爷有关了。”
“休得胡说。”
欧阳明日正色道,他来此弹琴本是为一人,岂可胡思乱想。
正在这时,耳畔却忽然传来隐约的琴声。
“易山,你听到什么没有?”少年突然伸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易山愣了愣,随即也凝神谛听起来。
就在这静谧的几秒钟,琴声悠悠飘来,显得格外清晰。
易山静静听着,没有说话。他已然注意到欧阳明日神色的变化,虽然极微,却也看得出来,爷是不悦的。
这空旷的竹林,除了欧阳明日的琴,怎还会有别人的。
是谁擅自闯入了这里,还大胆地动了他的东西。
这个人是---
想起刚才的对话,易山不禁皱了皱眉。嗯,一定是凭运气进来的,若是有缘人,怎能如此不知礼数。
“过去看看。”
欧阳明日冷冷地道,他忙应了一声,推着轮椅匆匆过去。
琴声渐近,只见竹丛摇曳间,一个女子幽然抚琴。
那窈窕身影不可细细描摹,只是透出的高贵娴雅之气,让人笃定她出身不凡。
欧阳明日望着那背影,心头微震,竟有些恍若隔世的熟悉感,一时呆愣。
回过神来,只听那琴声舒缓绵长,清旷悠远,渺然若山鸣谷应,风卷云舒,听得人心旷神怡,一时间有误入蓬莱仙境之感。
欧阳明日凝神谛听,竟然忘记了方才的不悦。
一曲终了,余音不绝。女子素手抚着琴弦不愿移开,似有眷恋不舍之意。
易山不通音律,未能品尝曲调的余韵,故曲子一结束便回过神来,见女子坐着不动,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姑娘,你为何碰我家爷的东西?”
女子沉浸在情思之中,未料到身后有人,此刻被这厚重的男声一惊,身子不由颤动了一下,随即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来。
“对不起。”
温柔似水的声音含着怯意与不安,却是动听极了。
她转过身来,那面容美得不可方物,又凝着一股淡淡的哀愁。
欧阳明日心下暗惊,这样貌,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一般。
女子的目光越过易山,径直落在他身上。
俊眉如墨,目慑流星,鼻削若峰,唇染丹霞。除却青丝盘成髻,眉心朱砂烁流华,一切与那魂牵梦绕的人,别无二致。
她只觉呼吸一滞,心就要跳出胸口,那一声呼唤脱口而出,深情之下,眼泪都含在眸中。
欧阳明日分明听得她唤道:“夫君!”
两字如石投湖面!
易山大惊失色,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姑娘,你对爷说什么?”
女子愣了愣,仍是上前几步,有些难以置信地道:“夫君,你,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巽芳啊。”
巽芳?
她叫巽芳,好不寻常的名字,为何念在口里,也有种亲切之感。
难道是---
怎么可能,前世今生之说,纯属渺茫。
不过是这女子瞧起来比旁人顺眼一些罢了。
欧阳明日恢复了清冷的神色,虽然有礼,那话语里并未有一丝温度。
“在下尚未娶妻,姑娘怕是认错了人罢。”
巽芳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听那语气淡漠,神情更是拒人千里,心口不由抽痛,却也是什么都明白了。
眼前这人,必然是欧阳少恭的转世了。庆幸的是,她终究还是找到了他,那日的誓言,可以不负;悲哀的是,他,显然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了。
他此时,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夫君,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陌路人。
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巽芳稳住心神,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手心却被指甲掐得疼痛不已。
“冒犯公子了。”
她轻道,面上的笑容温和中带着歉意,恰到好处,“公子与他长得极为相似,我又寻他许久不见,一时恍惚便莽撞了,还请公子见谅。”
欧阳明日察觉那语声中带着微微的颤抖,想来是她思夫心切,情绪大起大落之故,便没有怀疑,点头客套了一句,“无妨。”
忽地想起方才她弹自己的琴,心中疑窦纵生。既有介意她唐突的微恼,又有对她此举的疑惑,更难解她如何会入了这人迹罕至的天山。
刚要张口相问,巽芳已然猜到了他的心思,含笑柔声道:“我与夫君失散三载,寻了许多地方,找到这里也是偶然。夫君素日好弹琴,我见公子的琴质地甚好,是凤栖梧桐木,一时忘情---就胡乱弹按了---实属无意---”
话到最末,眼前浮现当年与少恭寻木斫琴的场景,当时何等温存亲昵,情深意浓,如今却要装作素不相识---语声不由带了隐隐的哽咽,虽是努力压制,仍然被欧阳明日听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他见她此状,心里暗暗泛疼。
“小事而已,巽芳姑娘不必内疚。”
他温温地道,神色柔和了许多,“在下欧阳明日,隐居此地也有经年了,这里应该没有姑娘要找的人。”
欧阳明日。
她咀嚼着这四个字,没想到转世轮回,相貌未变,名字都是如此相像,却不知他会否遭遇相同的命运---
黛眉轻蹙,哀伤之色终于掩抑不住,如玉的面庞一片黯然神伤。
欧阳明日见她如此,心口的疼更甚几分,说不出的难受。平日里从不去体贴一个陌生人的感受,此刻却只想出言安慰。
“姑娘不必沮丧,你如此有心,总能寻到他的。”
“多谢公子吉言。”
巽芳缓缓恢复过来,轻声道,“只是夫君恰与公子同姓,我一时有些感慨,失礼了。”
“这倒也巧了,敢问他名讳?”
“欧阳少恭。”
少恭。
古琴第六弦为少宫。
欧阳明日暗自思量这典故,想来他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吧。
不由对这未谋面的人起了好奇之心。
“他定然温润谦和,且精通音律。如此良人,难怪姑娘倾心。”
欧阳明日展颜而笑,虽然是浅淡的,却是发自内心,一片真诚赞赏之意。与刚才的冷漠比起来,让人心一暖。
可待巽芳回过神来,方体会出一片苦涩。明明那个良人就是他,他却一无所知,满心夸着别人。
而她却再也无法让他相信。
“过奖了。”
低下头去轻声道,似是被夸奖后的羞涩之态,可眼角已不由微微湿润。
欧阳明日看不清她的神情,只道她含蓄内敛,举止谦恭。
两下一时沉默。
风轻轻吹过,带起她的衣袍徐徐飘动。发间有水珠滑落,一阵寒意侵袭而来,她不由轻咳了几声。
原本一身冬衣从极寒的天山外进入,到了这温暖的秘境中来,身上的雪花便融化了大半。
欧阳明日方才想到这一处,心有不忍,便打破了不带外人入居所的惯例,和声道:”姑娘若不嫌弃,可去敝处烘一下衣,莫染了风寒。“
她不禁抬眸看他,那温和的眼神里,笑意未达眼底。
不过纵是如此,能得他这般关心,也已足够。
”多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