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王子》此间五月

1、第一章

　　大海的真正永恒深处，是阳光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暗银色的半月形鳞片细密地紧束着矫健的长尾，寸寸向上延伸，覆过饱满有力的臀部，渐淡最终隐入腰际。隐流暗涌，带起海藻一样的墨绿色发丝在暗波中招了招。

　　无疑，这是一条足够迷人的人鱼。

　　它年轻、健康，善于捕猎的天性让它将自己养得很好；拥有雌雄莫辨的美丽容颜令它与其所有为人乐道的同类一样，有着惑人心魄的的魅力，极尽造物的恩泽。

　　人鱼甩了甩劲瘦的银尾，水波荡去，将一块只剩下上半部分的石碑扫至一旁。

　　石碑打了个滚，歪在淤泥里打起一小串咕噜咕噜的泡泡。凑近些看，便能明了那石碑有些年头了，表面被海水侵蚀的斑驳不堪，仔细辨认的话，到也能马马虎虎认出那些弯曲的线条是由那群生活在陆地之上、阳光之下的与人鱼完全不同的人类来精心撰写、仔细打磨而成的。

　　那半个石碑上记述着半个故事。

　　故事的鲜艳夺目被时光漂洗，余下尘埃的厚重封盖了曾几何时的潋滟，却仍惊艳了年轻而简单的人鱼的目光。

　　残缺的石碑上的残缺的故事，伴随着它在空寂的深海独自从一条小人鱼长成了一个可以举行成年礼的成年人鱼了。

　　它从石板上了解到——尽管这和令它生而知之的传承记忆并不相符——“成年礼”该是先由长者赐福；而后，它就可以在头发上戴上一个每一个花瓣是半颗珍珠的百合花编的花环，在鱼儿的欢送中，第一次浮出海面了。

　　波澜壮阔的海面，柔软细腻的海滩，引吭高歌的大鸟，怪模怪样的人类的大船，还有命定的一定会遇到的王子……

　　前辈的爱情故事他看了一半，可它对海面上的一切的期待与憧憬却半点不少。

　　它所拥有的领域在海极深的地方。

　　人鱼的天性让它们在成年之前远离人群，又驱使它们在性'成熟之后听从内心的呼唤，冲破海面的束缚，跃起去寻找它们命定的那一个人。它自然也不例外。

　　而今天，正是他成年的日子。

　　碧波悠悠，人鱼在沉寂的海里闭上了眼，细心感受洋流的最细微的节奏。

　　下一刻，人鱼金色的竖瞳一紧，长尾一挥，蹿射而出——去采绿藻、褐藻和红藻。

　　那些形态多姿的底栖草，将有幸妆点在它的发丝之上，成为人鱼成年礼上的重要的一部分。

　　……

　　人鱼拧着眉，嫌弃地把黏糊糊的藻类一圈圈缠上它心爱的墨绿色的头发，又在海中做了几个疾驰急转弯，确保它费尽心力装饰在头上的成年礼的一环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而掉落。

　　一切就绪，它听从内心的呼唤，开始向着对它而言象征着成熟与未知的海面游去。

　　许是为了寻找装饰品废了太多时间，当它浮上海面的时候，时间已近夜半了。它没有看到石碑上说着的“晚霞托衬着的，和着玫瑰色和金黄色泽的美丽云朵”，只看见了和最深沉的海水一样静谧的夜空。

　　夜空给它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觉得自己分明是来过这里的——那无法触及的夜空上方，零星闪烁着的，不就是它的手指曾经抚弄过的总是发着光的鮟鱇们吗？

　　原来人类和人鱼没有什么不同——就像天空和大海一样无限广阔却也无限寂寥。

　　想着想着，人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天边散发着白色柔光的月盘上。

　　弦月近满，便是它看到的第一件与海中不同的事物了。

　　它本应第一眼就能看见它的，可它却有一种预感，一旦它对上了那轮皎洁的月光，它便和从前在海底游曳的它再不是同一个人了……

　　果然，像是有魔力一般——它痴痴地盯着柔亮的月亮看，脸颊莫名染上了一丝红晕，灼灼的目光未使月色泛起波澜，倒燃起了它自己的耳鳍的热度。

　　它想……

　　鼓乐声喧嚣起来，它一惊，按捺住立刻回身的冲动，长尾蓄力急射而出，在水面上拉出一条水线，远离了危险后，它探出身看向依旧鼓噪的灯火通明的大船，银尾在水面上不爽地拍了拍。人类的东西，怪模怪样，大惊小怪，禁锢自由。

　　接下来，该是海难，然后就会有王子掉下来了。人鱼有些期待地在海水里直立起身子，然而它等了许久，等到船上载歌载舞的人群都陆陆续续回房就寝了，也没等到注定回来的暴风雨。

　　它觉得有些忧伤。

　　昂起头，墨绿色的发丝倾泻而下，无声的音波从人鱼的胸腔鼓振而出，一环一环笼向大海，潜下水面，荡向沉寂的水底的沉沙与浮石，莫名的，静谧的夏夜起了风，海面也从碧波悠悠变得波涛汹涌起来。

　　浪越发急了，海面上空也聚起了含着水汽的乌云，等待已久的暴风雨，原来是美轮美奂的人鱼们带来的。

　　人鱼在风雨飘摇与闪电肆虐的海面缠尾悬空在海水中，定定地注视着船上惊魂未定的人类的面孔，寻找着它命中注定会遇见的那个人类。

　　石碑上说“王子”总是头戴王冠，衣着华丽，相貌美丽的——它也的确是在翻卷的海水和断裂的木板桅杆之间看到了这样的一个人。那人有着高高的额头，大大的黑眼珠和长长的头发，因着身上沉重的配饰，被向着海底的方向拉曳着，清秀的面庞逐渐被拍击咆哮着的海水吞没，高举起不断挣扎的手臂无力的软了下来，即将消失在它的注视下。

　　它却并没有动。

　　远处，澎湃的海浪被一个身影艰难地穿过，费力地在作乱的暴雨、狰狞的海风和狂躁的海浪中循着星星点点的空隙，不断地靠近着即将灭顶的王子。

　　水流浸湿了他的发，令它们紧紧的贴附在深邃的面庞两侧，更显现出他鼻梁的挺拔，而那对漆黑的眸子里有什么异样的光芒在闪烁，透过雨幕的遮拦灼灼地印在了它的眼里。

　　它觉得它好像在这个人类的眼里看到了月亮。

　　有月当空，俯瞰大地，昭昭独悬，亘古永存。虽然灼灼燃烧着，但凑近了却只有沁骨的凉意，其实根本没有半分温度。

　　它觉得自己有点热。

　　人类一头扎了下去，显而易见，他是要去救王子的。

　　他的动作也终于令它警醒了过来，再不去救王子，它的王子就真的要淹死了。

　　它长尾一甩，像是海里的金枪鱼，直挺挺地朝着王子和那人蹿去。

　　人鱼在海难中能做的不多，它想，不过它比石碑上的前辈能干多了：前辈只能托着王子的头不让他淹死，它却可以掐着两个人类的身体带他们离开波涛肆虐的海域。

　　果然它才是最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