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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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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某个深冬被吸血鬼收养,作为人类,至今已经活过了第十五个年头。
丽莎.露是个沉默的女人,永远年轻、苍白、衣着端庄,季节在她的身边仿佛都要停滞似的。
她对待生活没有任何热情,也从不关心时间的流逝——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想要收养一个寿命短暂的人类在身边吧?有时我会这么想。但因为我是个天生的哑巴,这个问题从未被问出口,丽莎.露也从不会过问我的想法。
有时候她会对我说:“露,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吗?再过几年,你看起来就和我一样了。”而我则会点点头。
就这样年复一年,我们两个离群索居地生活。
有一天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丽莎.露罕见地坐在我的床边,许是坐了很久。她背对着月光,但我知道她在看我,便回以疑惑的眼神。
“没什么……对我来说人类的事情如过眼云烟,很难留下印象。但你毕竟是不同的。我只是突然想到要多看看你,好记住你现在的模样,仅此而已。”
她这样说着,起身离开了房间。我猜想她是准备去睡觉了,便也开始了自己一天的劳动与阅读。
傍晚时分,我听见阁楼下方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是丽莎.露的声音。这个屋子里的整个白日尤其静谧,显得它如此清晰,几乎不知是笑声不止,还是回音尚未散去。
我飞奔下楼,打开卧室的房门。
床上没有人睡过的痕迹,她不在那里。
我茫然四顾,好一会儿才发现空气中隐约有光点,几乎融入黄昏的日光,正慢慢飘散开来。
后来我翻找了许多书籍,方才知道吸血鬼是没有灵魂的。当他们死去,躯体会消散,什么也不剩下。
所以那便是我见到的最后的丽莎.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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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独自生活在原来的地方。
某天,一个陌生的男人来到这里,想要拜访丽莎.露。
“初次见面,露。我的名字叫做卡尔海因兹。”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将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我发现他的头发是银白色的,面容却非常年轻。
他的举止文雅而富有教养,衣着考究却显得风尘仆仆。我并不害怕他,转身走进屋子,示意他跟在我身后。
我给他泡了茶,然后拿起纸笔,告诉他丽莎.露已经离世了。
他的神情里没有惊讶,但依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沉默过后,他没有离去,而是问了我几个生活上的问题,我简单回答了他。
这位先生应该也是吸血鬼。抱着这样的确信,当茶水变凉的时候,我简单描述了丽莎.露离开那天的场景,然后写下了一直想要知道的事。
“请问丽莎.露因何而死?”我这样问道。
他看了看我。
“她是衰弱而死的,因为很久不曾吸血了。”他说。
这个回答使我非常惊讶。事实上,在我记事以来,从来未曾见过丽莎.露吸血。我甚至以为,吸血鬼只要摄入人类的食物就能度日——但如果吸血鬼只有靠吸血才能存活,她又为何不吸我的血,而宁可死去呢?
我的脑海中回忆起那天隐约听见的笑声,思绪纷乱。
这时,我听见卡尔海因兹先生问道:“露,你是否想过要有永恒的生命?”
我抬起头看了看他。
他又说道:“你难道不想用永恒的生命来怀念她吗?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帮你。”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
于是他微笑着站起身,告辞说:“你可以考虑一下,我明天再来找你。”
天色已是黄昏,我回到屋里,站在丽莎.露卧室的窗前。那些熟悉的陈设我从未移动过,甚至桌上摆放的书籍与散落的纸张也保持着原状。还有熟悉的夕阳的颜色,一切都沉浸其中。
丽莎.露抚养我长大,即使作为口粮,我也甘愿报答她的恩情。但她拒绝吸我的血,独自死去了,留下我一个,以人类的身躯来怀念她。但我的生命却是如此短暂,我死后又有谁还能记得她呢?
卡尔海因兹先生的话诱惑着我,但还有着什么使我踌躇不前。我心中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即便我用永恒的生命来怀念丽莎.露,她也不会高兴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再一次想起了那天的笑。她的笑非常罕见,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如此惊讶而急切地下楼寻找她。
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因丽莎.露的死亡感到过悲伤。这大概正是因为那天的笑声——就好象一直寻找着什么,终于是得到了似的。
心满意足,毫无怨恨。她像是苦苦寻觅,终于寻求到了什么连死亡也无法磨灭其圆满的东西。
死亡也无法磨灭的东西是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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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海因兹先生再来的时候,我向他表达了拒绝的想法。哪怕他觉得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我也决定只在活着的时候去思念丽莎.露。即使我死了,她的影响也将一直烙印在我灵魂里。这么说来,寿命的长短根本毫无意义。
我这么回答的时候,卡尔海因兹先生的脸上并没有露出责怪的神情,反倒是微笑了。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我一眼看出,那是丽莎.露的字迹。
信的内容非常简单,交代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将属于我。还有,她希望他能够抚养我,谁都好,让我和别的什么人共同生活。没有任何表达感情的语句,也没有交代任何理由,这与丽莎.露一贯的言行相符合。我久久凝视着它。
“如你所见。”卡尔海因兹先生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今天就出发。”
就这样,我在当天便跟随这位先生离开了居住了十五年的老屋子。
临行前,我穿上了唯一一套出门的衣服,拉上了所有房间的帘子,又将盆栽全部搬到院子里,仔细地锁上每一道门。他极为绅士地接过我的小箱子,带着笑意掂了掂,评价道:“我有一个认识的人类女孩,她从小在教会生活。不过,你比她更像是个修女。”
但我并不认识其他的人类女孩,因而无法想象。对我的茫然,他只是含笑说:“以后你们会相遇的。”
我回报他以一笑,低下头锁上最后的花园的门。然而当我转过身,却发现他凝视着夕阳下的那座房子,看得比我更长久。我把小小的钥匙挂在了脖子上,这个举动使得他回过神来。他轻柔地将垂挂在外的钥匙塞到了我的披风里,帮我戴起兜帽,然后自己也戴上了帽子。
“没能跟她谈话将使我抱憾终生……她是伟大的吸血鬼,我所能了解的只是这个事实而已。”我听见他这样说。然后他牵起我的手,我们就离开了。
其实我也不理解丽莎.露,即使她是我过去十五年的全部。
我曾经觉得,这是由于她是吸血鬼、而我是人类的缘故。但现在我发现也许不是这样。
一个吸血鬼,他不能理解人,也未必理解吸血鬼。同样地,人不能理解吸血鬼,也常常无法理解另一个人。
如果说“不理解”这件事无关乎种族,那“理解”也是一样——现在我是这么想的。
这种想法给我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