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爱人》_水木_

7、第七章 汪洋寻迹（一）

　　顾余坚持地看着他，却换来一张仿佛下定了决心的脸。小黑用另一只手扒开顾余紧握住自己的手指，然后仓促地指了指下面的方向，慌忙转身朝上游去。

　　顾余被他推了个猝不及防，顺着惯性荡出去几米，他赶紧仰头往上看去，发现上面的顶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与下方完美地衔接在一起的海沙之上的海洋。

　　这样一层顶盖既然是透射出上层的海水，难道不应该有沙子挡住光线吗？而且，令顾余难以置信的是：他究竟是怎么下来的？

　　然而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他看着小黑竟然是就这么直撅撅地冲了上去，身体比大脑快了一步跟上去，急速摆动鱼尾，伸出修长有力的手臂一把就揽住了小黑的腰腹，进而往下一坠，成功把两人一同沉下去好一段距离。

　　“你这是怎么了？”顾余把他搂住，忽然发现这个看起来瘦弱可怜的青年其实比他矮不了多少，想必天生有一副鲨尾族宽大强悍的骨架，长大后也许会是非常富有力量的雄性，“你不能说话，我可以理解你，但是你不可以在我面前突然逃走，”顾余试图用目光告诉这个孩子，自己可以包容他大部分古怪的行为，但是绝不能接受他毫无理由的离开。

　　“你害怕回家吗？”顾余忽然想到小黑的身份是不被族群内大多数人承认的，联想到之前围殴虐待他的年轻人鱼们，顾余开始担心：也许小黑在这里的处境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或者干脆这个年轻的男孩根本无法在这里健康张扬地长大，他时刻受到欺凌和排斥，也时刻感到难堪、惊恐。

　　小黑浑身一抖，肿起来的左眼里流露出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慌乱，他在顾余的逼视下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摇了摇头。

　　“你跟着我，不会有事的。我答应你，从今天开始，只要是我在的时候，都不会有人欺负你。”顾余搂住他的手臂紧了紧，仿佛代替了某个具象化的意义，拥抱救赎了曾经受到欺凌和虐待的自己。他知道，这种同情不仅针对于小黑，也是他自己内心的一个坎儿。

　　“不……”小黑抻直了脖子努力挤出一句完整的短句，“我在这儿......没家。”说完后他仿佛被人冷不丁抽了一巴掌似的，羞愧而自卑地低下了头，

　　顾余被他一句话打了一下，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小黑说了什么。

　　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这具身体为什么会记得小黑——早在上一次春时，Grey跟队巡海的时候，他们撞见了捕鱼填饱肚子的小黑。那时候小黑正狼吞虎咽的大嚼，像个小乞丐那样，头发上还挂着不知从哪里弄上的海藻。

　　一个脏兮兮的青年。Grey也许第一眼是这么想的，但第二眼过后，他接受了小黑，并不顾周围人鱼的阻挠，把小黑带回了族群。他认为把一个同族隔离排斥在海沙之上简直可以称作是一种流放，况且这还是一个介于男孩与青年之间的人鱼，正在人生成熟的阶段，族群内提供的营养和训练对他非常重要。

　　然而事与愿违，Luck在听说Grey带回一条陌生的雄性之后愤怒地冲进他的领属地。在顾余的一处珊瑚群内，他看见Grey一手挽住一条面目陌生的雄性的长发，一边认真地与族群内的医者交谈着，神情里是毫不掺假的认真与关心。于是他毫不客气地进去打断了医者并把它请了出去。

　　Grey在与Luck一同成长的几百年里早就熟知他的脾气和行为模式，所以他斩钉截铁地朝小黑一挥手，指了一个方向让他先走，可没想到Luck比他更快一步，Grey只觉着眼前水流震颤，Luck已经从他身前划过，一把攥住了小黑的脖子。

　　他先是仔仔细细地审视了小黑惊恐万状的脸庞，随后厌恶扫了一眼他的尾巴，吐出一句话，“杂种。”

　　他金色的臂鳍闪着寒光伸展出来，电光火石之间就把小黑的长发齐齐削去，“你就是那个格兰德家的孩子？”他居高临下地收紧手指，“怎么，到这里来想要诱惑比你高贵的人吗？”

　　Grey亮出同样锋利的鳍，伸手从背后按住Luck的肩膀，毫不妥协地说：“Luck，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现在立刻松手，你知道我绝对不会让已经待在我身边的人落到别人手里。”

　　是啊，你绝对不会。Luck心里明白Grey看起来温和，实际上到了真事上是个非常强硬的人，也正是如此，Luck几百年来的挫败感几乎都是来源于Grey，因为他跟Grey的每一次相持都仿佛是在刀尖上舞蹈，他摸不透Grey的底线在哪里，也深深地担心也许哪一天到了那一步，他们的关系就会无可挽回。

　　Luck与Grey在族群里都是负有尊贵的身份地位，又同时富有力量的雄性，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本应该是首领之位的竞争对手。然而Grey对权利和名望仿佛是毫无兴趣的，他更热爱生命和世界，并且从青年的时候就向Luck吐露过想要去看一看陆地上人类的生活的话。

　　也就是那一次对话，Luck的野心驱使他，使他对Grey的这一想法不做阻止，他以为凭借Grey的头脑和力量，上岸后不会受到什么伤害，但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在人类的族群里爱上一个无耻的雄性。

　　等到Grey再一次出现在海里的时候，Luck发现他的状态就好像是被人当成垃圾扔了下来，目光阴郁悲哀，仿佛随时准备着接受死亡。

　　所以此后他在后悔之余对任何接近Grey的雄性都抱有极大地敌意，顾余边回忆边想，或许这也造成了小黑被Grey安置在身边之后，Luck对他长达一年的暴力驱逐。

　　对于一条人鱼来说，上层的海洋世界就好像是一张被人类强行安装的大网，在这张网里，被人类视为神话中的物种的人鱼一旦被发现，就会遭到难以预计的对待——被许多张充满欲望和猎奇的脸围观，被拍卖，被研究，甚至是——被解剖。

　　而小黑，竟然在上层的海水里独自一人挣扎着生活了两百多年。

　　如同被整个族群流放的孩子，只是因为自己无法掌控的血统。

　　顾余终于明白小黑为什么摇头，也明白他为什么不敢靠近自己的身体。在这里，在所有人都应该享受的人鱼之乡里，小黑是没有家的——或许曾经在Grey身边有过——那样忍受着疼痛和暴力也想亲近的家和家人，但终归是被Luck摧毁了。他不仅没有归属的地方，也害怕回到可以归属的国度。

　　顾余心里疼了一下，他天生就有一颗善良的心脏，所以此刻不能免于同情，也不能免于怜悯。他捧起小黑的脸，心里飞快考虑了一下，“你先跟我回去，你这个样子，想要自己独立地跑掉根本不可能，我先找医者给你看一下，这几天Luck不在，你养好伤再走。等他回来了，我再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小黑眼睛看向一边，想要躲闪顾余温和的目光，但他觉得自己避无可避，因为顾余的温柔仿佛海水一样，无处不在的笼罩了他，而他不得不在心底里承认，自己享受这样的柔软与亲昵。顾余见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于是心领神会，知道他的心里防线已经松动了，随即牵着小黑的手循小路往记忆中Grey的领属地游去。

　　Grey的领属地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地方，银尾人鱼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里，也一遍一遍丰富、雕琢着此处的一切。珊瑚和礁石自然而瑰丽地生长形成这里的界限，岩鱼在其中穿梭，几株气泡珊瑚一鼓一鼓地伫立着，随着细微的波动摇摆身体。

　　他牵引着小黑往领地深处游去，同时把手指贴在唇边，打了个呼哨——只见一尾精致小巧的黑色小鱼以闪电般的速度停在顾余的眼前，他轻轻点了两下小鱼的头，“去请医者过来一趟。”

　　小鱼收到信息，尾巴一闪就消失在顾余的视线里。这是一种古老的鱼类，顾余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听懂人鱼的语言的，只知道它们等同于人鱼世界里的快递员或“电话”，游动速度疾如闪电，是与人鱼自古以来就相互亲近的鱼类。

　　顾余一边看着小黑，防止他溜走，另一边默默观察着Grey的领属地，心想如果能拥有如此广大的一片海域作为自己的家，Grey在陆地上也相当于是上流社会的人了。想到这，顾余不禁唾弃自己的商人习气，看什么都习惯拿金钱价值去衡量。

　　一旁小黑手足无措地跟在顾余身后，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慢慢地漂游。

　　电闪雷鸣之间，小鱼重新回来，亲吻了一下顾余的食指指尖，意思是信息已经传达。

　　顾余回头跟小黑说：“我们去前面等着。”

　　小黑愣怔了一下，随即肿着脸温顺地点了点头。

　　结果还没等他们往东边的珊瑚礁前厅游去，身后就传来了医者的呼喊声：“Grey！不用去那边儿等我了！”

　　顾余应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高大俊美的雄性，一头红棕色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束在身后，皮肤是稍浅的小麦色，覆盖在起伏流畅的肌肉上延绵而下，引出浅金色的鳞片。相比起Luck的悍然之气，医者仿佛是将所有力量收敛在体内，那是一种克制的礼貌，含蓄而温和。

　　他冲着顾余笑了，挥了挥手，那神情和动作让顾余还以为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重逢。

　　“身体还不太舒服吗？”医者凑到近前来，关切地握住了顾余的手问道，然后，他看见了顾余身后鼻青脸肿的小黑。仿佛见怪不怪似的，他冲着小黑礼貌地笑了笑。

　　小黑仿佛是受宠若惊，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医者无奈地摇了摇顾余的手，说：“怎么，不是你病了吗？”

　　“不是，”顾余轻轻握着医者的手，放松地笑着说，“小黑受了点伤，想让你帮忙看看。”

　　“嗬——”他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指着小黑的尾巴说，“这可不是一点儿啊！”

　　循着医者所指的方向，顾余才看见，原来小黑的尾鳍已经有一块撕裂，尾巴中部的鳞片也有被割损脱落的痕迹。

　　顾余蹙起眉头，“这次真的得麻烦你了，别人要是问起来……”

　　“——我就说是你病了。”医者温和地接过了他的下半句，心领神会地把手中提着的箱子搁在礁石上，一边在里面挑拣出合适的药材，一边把身体靠在珊瑚边上跟顾余谈天，“最近还觉得心口酸疼吗？”

　　顾余眼皮一跳，心想：心口酸疼？这是Grey从陆地回到海洋之后生的病吗？

　　“还好，偶尔会有……但是好很多了。”顾余拿捏着分寸，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样啊……”医者低头拿起一团半透明的藻类，“多休息……”

　　顾余感觉医者好像还有话要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只是在嘱咐了三个字以后就戛然而止了，于是他只好想方设法把话题继续下去，以便套取更多的关于自己的信息。

　　“你——”

　　“你——”医者刚想开口，却发现两人同时出声，于是他将手一递，禁不住想笑，“你说。”

　　“不不，你说吧……我最近比较寂寞，需要多听听你们的声音。”顾余开玩笑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没想到医者则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露出一种释然的表情，“嗨——你知道，我其实很高兴你现在愿意跟我开玩笑，”他拍了拍顾余的肩膀，“真的很高兴。”

　　小黑调整姿势趴着悬浮在医者的面前，温顺的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听我说，以后不要再去岸上了。”他俯身专注地给小黑背上的划伤敷上碾碎的海藻，然后打开一只贝壳盒，挖出一撮半透明的粘性物质把海藻固定在伤口处，防止水流把药冲下来。“人类是危险的生物。”他下了一个结论。

　　“我……我其实对于曾经在岸上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了，”顾余试探的说，“也不想记清了。”

　　“嗯？”医者忽然抬头，仔细地盯住顾余的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