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篝》oshimanana

13、Episode13

　　那个夜晚的霓虹，意外地有些耀眼。
　　等待的时间里，姚乐瞅着窗外的风景，出了神，然后俞非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最近常常想起俞非，几乎每天都见面的人，为什么还会想念呢。
　　他搞不懂，也不愿去探究，他很清楚与俞非之间的界限，那个女人斩钉截铁明理暗里告诫过他，他不会忘，所以他也在暗暗告诫自己。
　　但人心，若真能那么容易操控，就好了。
　　医院墙上的挂钟敲响12点钟声的时候，检查室的门被人打开了，那个女人走得很慢，扶着墙，其实更像是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墙上，脸色苍白，仿佛虚脱一般。姚乐就站在她面前，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
　　“很不舒服吗？”那人问她，声音很轻，姚乐比俞非高出许多，站在面前，像墙一样，看上去好像很结实，能把俞非完完全全挡住。
　　俞非头没抬，靠着冷冰冰的墙壁，也没回答姚乐的问题。
　　药效还未过去，俞非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眼前花花绿绿，什么都看不清楚，她听到有人跟她说话，闻声看过去，眼前的男孩子有俊美好看的容貌，明明那么熟悉，可就是叫不出他的名字来。
　　进入检查室以前，医生嘱咐姚乐，说检查结束以后，还需等待半小时，确保不会有其他不良的药物反应，才能离开。姚乐牢牢记着医生的嘱咐，许多时候他跟俞非说话，有一半时间俞非都不怎么搭理他，渐渐地，他也习惯了，在他的印象里，俞非总是不太和不熟悉的人交谈，他心想，自己即便与俞非朝夕处了一段日子，对那人而言，仍然不是熟悉的人。想到这里，多少让人泄气。
　　眼里一闪而逝的落寞，全看在了刚好抬起头的俞非眼里，她明明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可就是那一瞬的眼神，她却看得非常清楚。那人好像在笑，又不似发自内心笑着的，俞非看到那人挠了挠头发，然后带着一点点踟蹰地，伸出一双手摁住了她的肩膀，使了力气，但力道很轻很温柔，害怕把她弄疼，小心翼翼地慢慢挪着步子。
　　在走廊边的蓝色座椅上停下。
　　“坐会儿吧，医生说你的药效还没有过，需要观察。”
　　俞非很听话地坐下了，她想把头靠在墙上，还没靠上去，就感觉一双手绕过脖颈，搭上了外侧的肩膀，那双手很有力量，如今却温柔地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
　　那人说，你靠着我，会舒服些。
　　她有些犹豫，没有主动靠上去，也没有挣扎，她只是一动不动，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她慢慢陷入了睡梦里，在梦里，身边的男孩子拉着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身上靠，她全身重量都压在那人身上的时候，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的。
　　她心里其实很明白，应该推开他才对啊，可就是怎么也不愿真的把他推开，隐隐约约的，甚至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
　　她在期待什么，在高兴什么？
　　然后，带着些胆战心惊，醒了过来。
　　醒时，姚乐就在她身边，那双手还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拍打着。她怔了怔。小的时候，她的父亲也曾这样对待过她，曾几何时，她也幻想过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会在夜深人静转醒时，像父亲一样哄她入睡。只是许多年里，总不曾有人这般对待过她。
　　后来她想，有些心愿，只是愿望，不会有实现的一天。
　　可如今，倒是赶巧了。
　　她想她是感动了的，短短一瞬，甚至还稍微湿了眼睛。可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不想被任何人看穿心思，不想把自己的内心展露人前，这是她的骄傲。
　　夏夜闷热，俞非出了很多汗，汗水粘在身上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她侧了侧身子，身边那人拍打着肩膀的手，适时停了。
　　她看到那人在笑，许多时候，他总能以微笑示人，她便觉得这人性子大概是极好的，不然怎么能一直一直保持笑容啊。若换作俞非自己，恐怕是做不到的。
　　“你醒啦，有没有舒服些？”
　　俞非偏过头，直视着身边人，那人的眼睛里，依然有她的样子。
　　她也想跟着那人笑一笑的，可药效其实还没有过去，笑不出来，扯动嘴角的时候，胃部的抽动让她整个人缩了缩，她看到那人有一点紧张地搂住自己，语气都是焦急的，不叫她‘俞非姐’，而是直呼了名字。
　　“俞非。”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躲来着，没能躲开，那人摁住她肩膀的手掌力气太大，她挣脱不了。后来恐是真的恼了，那人看得出，又恢复到平日里乖顺的模样，只是依然不叫她‘俞非姐’，她才想起，那人方才说过，以后也不想再那样叫她了。她问他为什么不叫了，那人一开始不愿意说，后来附在她耳边悄声说的，因为感觉距离太远了。
　　“我不想与俞非姐这般生疏呢。”
　　那个男孩子如此说。
　　她安静地听他说完，只当他的话是玩笑，不甚在意。
　　如今，面对那人越来越大胆的言行举动，她即便不愿把话说得太直白也不行了。所以几乎是带着些恼羞成怒的严肃表情，毫不客气地推开了他，然后侧了侧身子，与他直视。
　　一看就知道生气了。
　　“以后，还是叫我俞非姐吧。”
　　“……可是……”
　　“就这么决定了。”
　　“……好。”
　　那人的嘴角上扬，大概是笑着的吧，他没看俞非，俞非只能看到那人的侧面，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睫毛，然后笑容，再难维持。
　　笑不下去了呢。
　　之后，彼此再无话说。流逝的几分钟，也像经过了许久一般的漫长，俞非后来站起来了，想离开，姚乐也站起来，远远跟着她，俞非走前面，姚乐跟在后面，过敏药在姚乐那里，经过自动饮水机的时候，姚乐快步跑到俞非前面，将她拦下，把一次性纸杯递给她。
　　“吃药了。”
　　他声音很轻，明明笑着，可眼里的落寞，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那人看了看他，面无表情接过纸杯，吃了药。他们没有走远，在等胃镜检查的结果。两个人就站在医院长长的走廊尽头，望着外面院子里的天空。
　　雨停了以后，感觉到凉丝丝的夜风。
　　姚乐很自觉地把外套给俞非披上，俞非看他一眼，那人便把手缩回去了。
　　“我不冷。”俞非说。
　　姚乐张张嘴，叹了口气。
　　他认为俞非或许并不想看到他，就退回到检查室门口去，把走廊尽头让给俞非，只是离开前，他背对俞非站着，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寞，俞非听到一把低沉的声音，那人说，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注意。
　　声音虽然低沉，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姚乐那个人，真的是能让人感觉到温暖的男孩子呢。
　　可是……
　　她不愿继续想下去，倘若再深入细想，一不小心，就能触碰到某条不应该被触碰到的界限。
　　她不可以这样做。
　　所以才把那个明明很优秀很温暖的男孩子推开。她其实真的一点也不讨厌他啊。
　　可是，可是呢……
　　她一动不动，看着那人的背影远去，在拐角处消失在了视野里。
　　回头的时候，夜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她直着脖子，去看静悄悄黑漆漆的夜空，眼眶忽然就有些湿润了，她想或许是困了吧，但心里空落落的无力感，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会觉得难过啊。
　　她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才变得不正常吧，如今这般奇怪的自己，一定不是她。
　　俞非在那个走廊尽头又站了一会儿，估摸着检查结果也该出来了才回到检查室门口，经过拐角，又看到姚乐了，她吃了一惊，以为姚乐已经走了，却没曾想他竟然还在这里。
　　心里那阵莫名其妙的难过，似乎就好了一点，舒坦了些。她语气不似之前严厉，已缓和许多了，瞧见姚乐，只是敷衍性地笑了笑，那人见她来了，让出路来，很规矩地守在一边。
　　“结果还没有出来。”那人说。
　　“哦。”
　　姚乐是想说点什么的，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那个拐角传出了人声，这么晚了来看诊的病人，大约也和俞非是一样的。
　　急诊，有一男一女自拐角处走来，也是做检查的。姚乐看到那男人时，惊讶了一下，赶紧去看俞非，那个女人很淡定的看在眼里，走来的男人抱着个着红色小裙装的年轻女性，很焦急的样子，额头渗着汗水，四处寻找检查室。
　　俞非便唤了他。
　　“在这里。”俞非说。
　　一丝一毫的感情也不带，很平常的样子。
　　那人闻声看过来，就看到了姚乐身边的俞非，身上披着姚乐的外套，站在检查室门口。男人呆了呆，似是没想到这种情况下的重逢，勉强扯出笑脸，但还记挂着抱着的人，那人还有意识，待到男人走到检查室门口了，把她叫醒。
　　俞非看到那人很温柔地摸了摸女孩子的额头，笑得很好看，那人说，你先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女孩子似不愿意与男人分开，嘟起嘴巴，但还是走进去了。进去一两分钟，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俞非方才喝的药。
　　女孩子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俞非和男人面对面站着，气氛有点尴尬，又其实挺和谐的。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女孩子不太清楚状况，来到男人身边，随口问他，你们认识？男人笑容得体，就回答说，认识许多年的老朋友了，没想到会在医院遇到。女孩子当了真，笑得很开，拍着胸脯介绍自己，说你好，我是他女朋友。然后看看俞非身边的姚乐，掩着嘴了然似地微笑了，女孩子又说，这是你男朋友吧，真帅啊。
　　这句话可算是把俞非给问住了，她张张嘴，想反驳来着，姚乐没给她机会，她看到姚乐抢了先机，姚乐也在笑，跟女孩子打招呼，说我女朋友那样的人，长得不帅都不敢追求她。女孩子后来又和姚乐聊了几句，喝完药坐几分钟，就又回到检查室去了。
　　外面剩下三个人。姚乐其实很会看时机，也很懂分寸，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不该不识趣的杵在这里，就借口说去买包烟，然后走到医院的庭院里去抽烟。
　　留下俞非和那个男人。姚乐其实认识那个人，前前后后见过两次，就记住了，他想，俞非和那人，定是有许多话要说的。
　　走廊边，检查室门口，俞非站着，男人也站着，两人分别站在两堵墙的前面，离得并不很近。男人先开的口，男人说，你最近过得好吗？俞非就笑，回答说，挺好的。那人于是又问，戏拍完了吗？俞非就回答，还没有。
　　然后，一时找不到话说。
　　再后来，俞非又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那个男孩子，看上去挺不错的，也很懂分寸，他说去买烟，我看应该是故意留地方给我们叙旧。”
　　“是吗。”
　　“和那样的男孩子在一起，很辛苦吧？”
　　“他不是我男朋友。”
　　俞非回答得斩钉截铁，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倒不是想在男人面前澄清什么，她之所那么说，是对自己的一种告诫，那些或许还残存在心里七七八八的想法，是该一扫而光才对啊。
　　可是若真的能轻易扫干净，又何须烦恼呢。
　　“……嗯，我看他是个好人。”
　　“你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坏？”
　　男人一时没接话，默了默，才又继续说，这男孩子，我后来见过一次，我们分手那天，你还记得吗？我从咖啡厅出来，看到他从一辆车上下来，可能是买什么东西吧，进了一家店，出来的时候他好像看到我了，有点惊讶，可我应该不认识他吧，开着车就走了。我当时还奇怪，当时看他的样子，好像认识我。
　　男人笑了起来，俞非没说话，他继续说，他之前肯定在哪里见过我，也应该知道我们那时的关系。
　　“我没跟他说过。”
　　“有些事，不需要说，别人就知道了。”
　　“你好像很了解他。”
　　“男人看男人，总不会错的。我看他就挺好，哪儿都好。”
　　“是吗？”
　　俞非挑了挑眉，没有反驳，男人与她相处许多年了，知道她的脾气，他能看出来姚乐看俞非时眼里的关心，大约是有些喜欢俞非的吧，可俞非呢，好像并不上心。
　　他忽然有些同情姚乐。
　　他们的对话没能持续多久，就被从检查室走出来的医生打断了，医生手里拿的，是俞非的检查结果。说是没什么严重的问题，浅表性胃炎，吃些调养的药品，配合食疗，将养将养就好了，不需要做特别的治疗。
　　“只是这酒，恐怕不能再喝了。”
　　俞非才想起自己身上沾到的淡淡酒味。
　　告别了医生和男人，俞非就要走了，姚乐还没有回来，她没打算等他，径直走到门诊大厅，穿过去就是大门，黑暗中，有一个男人站在门边抽烟，烟雾缭绕的，那男人的背影有些寂寞，她明知道那人是谁，可就是不去叫他，只当没看到他，就那么直直走过去了，那人刚点燃一支烟，看到俞非出来，马上把烟头灭了，用清亮的声音喊了‘俞非姐’。
　　被叫住的人挑了挑眉说，愿意叫‘俞非姐’了？那人就笑，回答说，愿不愿意，也是要叫的。
　　那即便不是我所希望的，也是你希望看到听到的。
　　不是吗？
　　那人没有说话，转身要走了，他也没挽留她，跟在俞非身后，看霓虹的光把她的影子拉长，他就走在后面，去踩她长长的影子，他伸手，自己的影子，能碰到俞非的影子。
　　就好像他也能碰到俞非一样。
　　但其实，他们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