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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墉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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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昆仑山上适逢春来,绿林随风起伏如波,琼花碧草幽香如酿。
万丈阳光自九天垂泄,贴近山脉的边际辐散开来,给这略有寒意的空山增添了少许暖意。
练剑坪上,随着肃武长老的离去,下了早课的弟子们早已饥肠辘辘,一般这个时候,正是众人不顾修仙者的风骨奔向饭堂的时间。
然而。
望了眼那边围着师兄虚心讨教的天墉弟子,陵祁的心情却有些阴郁。
他之前未曾注意,才会想当然觉得此时能和陵越搭上话,没想到实际上是这么一种情况。
只是原地杵着被人当作故事背景,并非陵祁的风格,待他想起今早负责饭堂伙食的长老是谁,不多时已经隐隐的有了个简单的计划。
陵祁走到道路一旁,看到那边充满研学精神的师兄弟们依旧堵着自己的目标不肯撒手后,他深吸一口气,就提声呼喊。
“开饭啦——早饭嘞!香喷喷的肉酱馒头!一口咬下去汁水溅射!唇齿留香回味悠长嘞!”
若有心者细听这声音,就会惊叹其气息之悠远,灵力之绵长,只闻其声便知发声人卓尔不凡的实力,再经品味,竟是毫不逊色于肃武长老的内息。
因此,顿时之间,练剑坪上余音如山雾缭绕,凡是耳聪目明两腿行走的生物皆是肉身一震,或是闭上嘴巴不再言语理解或是停下动作面露深沉之色。
因轻易辨识出来声音的主人,而显得目瞪口呆的陵端是沉默山谷里第一个回头的。
他扭头就望到了此时旁若无人立在路边石阶上,形貌清俊身姿挺拔的少年,一见到这人出现在视野中,整个上午都在心神愉悦中度过的陵端顿觉牙痒。
他正准备聚集真气,出声讽刺一把这老是让人觉得惺惺作态的同门,却又看到陵祁身影忽而闪烁,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跟前,他只清浅一抬手,似乎毫不费力就拽着袖子将自己扯到了别处。
“喂喂!陵祁你在干嘛——”
虽然对陵祁的举动感到懊恼,却下意识没有撇开陵祁的手,陵端看了一眼被陵祁抓过的手腕,开始执行自己对陵祁反常行径的监督职责。
“挡着路你让师弟们怎么吃饭?”
陵祁对陵端不算温和的语气不以为意,只是撇撇嘴示意他闭嘴,他目光正望着刚才学风浓厚的区域,眼神里带着一抹得色。
陵端不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本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倍受信赖的大师兄的弟子们,在听到陵祁广而告之的菜单后,此时像是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暗示,他们矜持的开始对大师兄告辞。
只是,告辞时面若君子,狂奔时如鸟兽溃散。若是被长老们看见平日里乖巧听话的弟子们如今竟然不顾形象争先恐后,恐怕会对弟子们的礼仪举止更加上心的管束。
有几个师弟路过陵祁和陵端时也没有减了速度,完全当他们俩是空气般,就那么奔着食堂的方向跑去了。
“……啧。”
陵祁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感叹。他没想到一提起来山间少有的肉类食物,这群还不到辟谷期的师弟们竟然真的那么激动。
陵端一阵骇然,他被师弟狰狞的神色吓得有点瑟缩,只顾的上拽着陵祁的袖子抖动自己的小手,一副牙疼不已的表情。
“陵…陵祁,他们…这是怎、怎么了……”
这般异常的景象,陵端端地是没怎么见过。不过即便他脑子再笨,也是猜得到陵祁是知情者。
陵祁不回答,只冲着陵端微微一笑,伸手把人拉扯自己的手指拨开。
他对陵端直呼其名的模样状似不满,挑着眉头,张口教训道:“陵端,若我记得不错,你需要叫我一声师兄。”
“你不是我的师兄,我才不会向你低头!”
陵端瞪圆了眼睛,但看到面前气定神闲等自己改口的少年的表情,突然又意识到不对,他其实不是在和这人纠结称谓。
“可恶,你非要转移话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和大师兄?”
陵端有点暴躁,他退了一步,眼睛盯着少年,想要努力找出陵祁能够表现在表情上的不对劲。
但他的行为只让陵祁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不用紧张,你那么聪明,我能有什么事是瞒得住你的?”
陵祁明褒暗贬的姿态,对于资深被害妄想症患者而言不亚于惊雷。
“……陵祁!!”
陵端咆哮起来,虽不知道为何肉酱馒头会把山上的弟子变成饿死鬼,但很明显,这一切都和陵祁这个计划通脱不开关系。
他可以确定,陵祁在打着邪恶的念头,针对整个天墉城,这个魔头正在露出自己的獠牙。
陵祁却不准备理他,他看了看虽然心里怀疑但是对自己却毫无办法的陵端,自觉方才伸手救人一命仁至义尽,昂首朝着准备下山的师兄的方向去了。
陵祁步子迈的大,动作又快,离人还有几步远时,出声喊住了陵越。
“师兄,等一下。”
山道显得特别空旷,陵越早注意到身后还有弟子,他闻声回头,没想到却是看到了一向独来独往的陵祁。
“陵祁师弟?”
……二师弟破天荒主动跟他搭话。
这个认知在脑子里飘过,陵越怀疑是不是自己还没睡醒。
在天墉城内,作为众星捧月的大师兄,活过了十几年的陵越,有些意外自己内心出现的一种名为受宠若惊的情绪。
这是陵祁,虽然两人同年拜入师门,本该较别的师兄弟更为亲近一点,但自己拜师执剑长老,而陵祁拜师戒律长老,分别在不同长老的门下,即使入山时确有亲近之意,数十年下来两人说过的话却没有几句。
见陵越脸色有些许迟疑,但似是没准备问明自己的来意,陵祁低头想了想,还是直接点明了主题。
“陵越师兄,陵祁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师兄务必答应。”
陵越打量着师弟,虽然每日剑坪早课他都能见到陵祁,但是今天陵祁给人的感觉却和平常不太一样。
不过本身陵祁来跟他这个执剑长老的弟子搭话就足够陵越感到惊讶的了,整个天墉城都知道二师兄陵祁孑然如风,难以捉摸和亲近,更别提主动和别人说话。
“……师弟请说,若是陵越做得到的,定然不会拒绝。”
面对这样子一位并不算了解,甚至算是彼此关系疏远的师弟,陵越说不出拒绝的话。
另外,在某方面上,陵越觉得陵祁同屠苏还是相当相像的,区别只在于,屠苏是因难言之隐而被禁止和外界接触,而陵祁像是天生冷淡的性子,一切随心意行事。
陵祁不意外陵越的爽快,看着陵越面上温和的微笑,他的表情渐渐郑重其事起来。
“陵祁听说,师兄明日就要下山去往江北陇都,且一去就是三个月之久,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陵越刚刚面露怔忪,就看到师弟好似十拿九稳了一般笑起来。
陵祁道:“看来传言也不算空穴来风?师兄不必担心,陵祁提到这个,只是想让师兄明日下山时带上陵祁。”
“……”
陵越忍不住看着陵祁,一方面暗自惊叹这位师弟的洞察力非同小可,一方面却忍不住思索起了陵祁的目的。
沉默片刻,陵越问:“师弟可是有什么要办的事?”
“师兄……”
陵祁不答,他面貌清隽有几分柔和,即使在天墉一辈也是一等一的样貌,此时眉头微蹙,睫毛低垂,欲言又止的吞吐模样看的让人不忍强迫。
陵越虽然不会因一时的赏心悦目而放下自己的原则,却也不禁心中犹疑,只觉得师弟此番似有难言之隐。
于是思量再三,陵越忍下困惑先一步退让了:“陵祁师弟,若是有什么话不便明说,也大可不必告诉陵越,只是山下不比山上清静,师弟头一次下山,怕是会有些不习惯。”
“无妨,我只管跟着师兄便是。”
听到陵越已是同意下来了,陵祁悠悠地扯起一丝微笑。
陵越向来只见过陵祁师弟冷淡的表情,此时见人笑起来,不禁更觉得他同屠苏师弟有相像。
他按下心中对陵祁不由自主产生的好感,只道:“既然如此,师弟回去向肃直师叔报备一下,明日卯时一刻,我会去师弟的启星阁找师弟,我们随其他师兄弟们一同下山。”
“有劳师兄了。”
陵祁知道,陵越是照顾自己年纪轻些,并且没有什么经验,才做了这样的安排。
陵越也只是谦逊道:“师弟莫要太过客气。”
事情已经解决好,陵祁正要开口告辞,陵端远远听了个大概,却是趁两人不再交谈的空儿,硬生生凑了过来。
“大师兄!”
看了看兴奋的插嘴的陵端,陵祁也难得有些烦不胜烦,他马上对陵越道:“师兄,陵祁想起师父现在正有些时间,便先走一步去向师父禀报此事了。”
——“师弟告辞。”
——“陵祁你别走!”
陵端伸出手本想抓住陵祁的衣袖,却只抓住了一团空气,再抬头,陵祁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坡道的尽头。
陵端顿时有些牙痒,就算是同一个师傅,他仍然无法跟得上陵祁的进度,甚至摸不透他的修为。
只是,待看到停原地沉默不已的陵越时,陵端又乖乖闭上了差点脱口而出一大串腹诽的嘴巴。
压住对陵祁的怨念,陵端凑到陵越身边,口吻谄媚地道:“大师兄也是去饭堂吃饭?我同师兄一道吧!”
陵越没说话,看了陵端一眼,像是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陵越凝神片刻,此时只闻到陵祁走后,空气中漂浮着一丝淡极的烟墨味,这道墨香像是黏着在在山风里,让人觉得潮湿又阴郁,遗留在陵越面前的这一缕尚且没有散尽。
陵端忍不得想到,除了标签化的天赋卓绝,他似乎对这个同期入门的师弟没什么其他的了解。
既然如此,一同下山倒也不失是个交流师兄弟感情的时机。何况,单看陵端如此纠缠,陵祁都没有勃然变色,这位师弟也并非是不好相与的人物。
常年以来,苦于没有适当拉近二人距离的方式,而多少感觉到遗憾的陵越,此时心里一动,好像咀嚼出来什么意味。
“不了……”
看着脚下的台阶,陵越想着那好像是在经库二层闻到过的烟墨味,直到陵端吵闹不已地喊他,他才拉回思绪,想起等下要去找屠苏师弟教他诵法。
“师兄,这都要吃饭了,你还能有什么事?”
眼前是陵端有点不开心的样子,然而和看到陵祁师弟时的心情完全不同,对于陵端不由自主的撒娇的行为,陵越只感到有点麻烦。
“我一会儿要去后山,陵端你同其他弟子一同用膳吧。还有……”
对着了解深刻,并恨其秉性的陵端,陵越脑子突然有点刺痛。
他并不需要对这位屡教不改的师弟太过客气,于是定了决心,便肃然训斥道:“你身为戒律长老的弟子,理当敬重师兄,何以出声直呼陵祁师弟的名字?回去自抄三份《济心箓述》交与肃直师叔,这次就当作给你的教训,你可听到了?”
没料到师兄张口就开始布置罚抄作业,还沉溺在和师兄二人世界的小剧场中无法自拔的陵端,感觉头顶一捧冷冽江水浇下,不禁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虽然辩解的话可能反而会令陵越更加气恼,不过一旦想到那大部头、上下两篇共十万八千多字的道家经卷,陵端显然愿意铤而走险据以力争。
不过今天他没说出来任何话,只能眼看着陵越冷冰冰离开的背影。
然后他有点后悔了,暗道造孽。
刚才倒是不应该心直口快的当着陵越的面喊出陵祁的名字,这不是给向来在乎师兄弟之间的礼数问题的大师兄抓个正着么……
不过陵端这人的想法更是难以捉摸。
只见他哀怨一会儿,转念想起都懒得看他一眼就走掉了的陵祁,却脸色一沉,又想道:不对,千不该万不该的还是陵祁那衰人,谁都说不准是不是他故意把自己引过来让自己出丑的。
在心里,郁闷之至的陵端暗戳戳磨起牙床,给陵祁画了个天大的叉。
这边,陵越一同意了下山的事,陵祁便去找了自己的师父,天墉城第十一代戒律长老涵究真人。
陵祁是由涵究真人亲手教导的,却同这个师父并不太亲近,涵究真人执掌山中戒律教条多年,性子多少算是古板。
他忙于门中事务,又不是那种看护弟子细心的性格,而陵祁自幼早熟自立,不觉渐渐就同师父有些疏远。
陵祁天性聪颖,悟性颇高,于修行虽说不过中庸,但是却于丹术符箓以及阵法上堪称奇才。
当年陵祁的天赋慢慢挖掘出来以后,几位长老都欣喜若狂,认定了陵祁最有可能继承凝丹妙法两位长老的衣钵,也因此对其多加教导,期望能够通过陵祁复兴天墉城道法一脉。
出于爱惜弟子的才华,涵究真人对陵祁也算是相当宠爱和纵容,执行的政策是全局放任,小处精控。
不过陵祁虽很少要求什么,这要突然提起下山,涵究真人到底还是抓着胡子,沉吟许久。
他虽素知这个徒弟省身自律,勤勉克己,入门数年来无任何行差踏错让人诟病的地方,是那种要说挑刺是绝对挑不出来的完美徒弟。
但让他犹豫着不放心的一点就是陵祁这次要去的地方名叫陇都——
却是天墉城发现陵祁的地方,或者说是陵祁的故乡。
陵祁自入门以来,修行向来是深居简出,从未领过下山的门牌,也从未有过要下山的意向。
在涵究真人眼里,徒弟愿意下山多历练历练自然是好的,可今遭第一次下山就要回他的家乡……
若是不慎生了凡心,岂不是白白折损了这位几位长老都十分关切的弟子。
涵究真人苦恼了。
虽然名义上徒弟是他的,但是在妙法跟凝丹长老眼皮底下,这徒弟身上的决定可不能由自己轻易下达。
“陵祁,你可否告诉师傅,此行下山是仅为了下山修行,磨练心智,还是同样为了别的事?”
因为无法自己决定,涵究真人决定听听徒弟的真实想法。
眼看进入正题了,陵祁不觉直起身子,他迎着师傅的目光看去,表情坦荡毫不怯场,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惊异莫名。
“师父,实不相瞒,陵祁此次下山正是为了陵越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