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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下一个天亮 ...

  •   一
      郑咏康将右手的纸袋一并挪到左手,这才腾出空来掏钥匙开门,见女儿的房间敞开着,郑咏康忙一迭声地叫“楚楚”,屋里却无人应答。关恩仪跟在郑咏康身后进门,两手里也是拎满大大小小的纸袋,夫妻两个把手里沉重的“收获”搁到茶几上,顺势将困倦的身体投进沙发里。
      “唉!咏康,我发现这逛街还真是个累人的活儿!”关恩仪扫一眼楚楚开着的房门,轻捶着自己酸疼的肩开口。郑咏康不语,只是微微点头以示应和,脑子里满是女儿楚楚郁郁寡欢的神情。直到关恩仪的手轻按上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是的,她都懂,他没选错人,可是楚楚……
      关恩仪起身,从身旁一摞纸袋里挑出买给楚楚的裙子和鞋子,轻声道:“我送去楚楚房间!”郑咏康微笑着鼓励,他知道关恩仪在试图改善与楚楚的关系,明知道她的为难,可他也只能寄望于她。
      以为楚楚不在,关恩仪一脚跨进楚楚房间,突然发现她就坐在桌前,可脚已经收势不住。楚楚怔怔的在桌前发呆——十八岁的少女温润秀丽的脸庞,一双清澈如水的眸,眼神却飘渺无依,眉头下意识紧锁,这一切都似在佐证她的不快乐。在短暂的进退维谷后,关恩仪还是决定径直走向楚楚,她们之间的隔膜总得要有人先行捅破。
      楚楚恍惚中惊觉有人靠近,待看清是关恩仪后,立即起身本能的后退一步站定,隔着椅子恭顺的叫:“阿姨!”关恩仪脸上的笑容,随着楚楚下意识的退缩逐渐凝成尴尬。教了二十年书,她自认为什么样的孩子都见过,却唯独对这个看似乖巧懂事的继女无能为力。和郑咏康结婚半年,楚楚当着她从不说一句不得体的话。在学校恭敬的叫“关老师”,回家就叫“阿姨”,这客气将她们拉成两个世界,关恩仪从没有看过楚楚发自内心的笑,除了在从前的像册里。
      为了融洽和楚楚的关系,关恩仪甚至不顾老校长挽留,从市一中降调到楚楚就读的学校。楚楚却似乎毫无觉察,对她始终疏离如故。偶尔——只是偶尔——楚楚也会对着她谦和、勉强、隐忍的微笑,可是关恩仪却分明看见,楚楚微笑背后是对着她关闭得越来越严实的心门。
      “楚楚,好容易高考结束,可以放松放松,我今天特地拉着你爸一块上街购物,也给你买了衣服和鞋子哦,我觉得这个颜色特别适合你,还有这鞋,你看看!”关恩仪听郑咏康提过,楚楚喜欢紫色,从小到大都缠着妈妈买紫色的东西:衣服,背包、床单,甚至鞋袜。郑咏康还总是感叹“我和她妈妈对颜色都没有这样的偏执,也不知楚楚的这个‘癖好’是打哪儿来的!”
      关恩仪展开裙子,用衣架撑起来,又从鞋盒里拿出鞋子。裙子是一件款式简洁的连身裙,好看的淡紫色,展开来如一团淡淡的烟霞;无袖紧身的剪裁,她能想像到穿在身形修长的楚楚身上,会有多美;关恩仪替楚楚搭配的鞋子,是双半透明微微泛着淡紫光晕的小坡跟皮鞋,前端是精致的镂空花式设计,这些都适合初长成的十八岁少女,既渴望成长又极致幻美的情怀吧。
      楚楚还是原地不动的站着,脸上即没有欣喜的意思,也没有抗拒的神情。良久,勉强挤出两个字“谢谢!”语气很轻,但半点也不柔和,关恩仪听得出楚楚言语间笃定的拒绝。她抚着裙摆的手僵僵的,半晌才轻轻抽回来,默默地将裙子挂回衣柜,鞋子收进鞋盒里,套上包装袋搁好。比起之前,她这会儿的动作更像电影镜头的慢放,默然半晌才道:“楚楚,我先去做饭,你自己慢慢试,如果不喜欢,阿姨…… 阿姨拿去换。”
      就在关恩仪准备沮丧的接受又一次失败,转身离开时,楚楚的声音却“拉”住了她。她满怀期待转身,听见楚楚说:“阿姨,你以后别再给我买东西。”还以为楚楚改变了心意,却原来还是拒绝,不假掩饰的拒绝。关恩仪满脸来不及盛开的期望,再次生生拧成失望。
      关恩仪脸上闪过的疼痛,落在楚楚眼里,几乎是下意识的楚楚又开口解释:“我的意思是说,我都十八岁了,会自己去挑选一些适合的衣服,阿姨不用替我费心。”楚楚并不想让任何人难过,凭心而论继母对她和父亲极好,只是她给自己紫色衣裙,这种事是妈妈的专利,连爸爸都只能旁观,她却做了,而且那裙子、那鞋,还那样符合她的审美期待,她有种突然被入侵的错觉,本能的抗拒便不由自主。
      “好……好的,阿姨知道了,楚楚是大孩子,阿姨听你的。”关恩仪来不及收起心酸,又觉得有不期然而至的喜悦,以至她一时也厘不清自己的情绪。但是有个想法她更确定——楚楚是善良的孩子,会在乎别人的感受,假以时日总有破除她的心防的一天。
      二
      俞浩然是刚好赶在晚餐之前到家的。他是关恩仪和前夫的儿子,比楚楚大二岁,在本地一所大学读大二。平时极少回家,有时郑咏康打电话叫他回来吃饭,他也总推说学校有事。此番放暑假肯回来,大概是再也找不到藉口。
      俞浩然刚在电视机前坐定,关恩仪就捧着汤碗从厨房出来,吩咐他去叫楚楚出来吃饭。浩然故意把电视机声音调大,只做没听见母亲的话。关恩仪搁下汤碗走到儿子面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遥控器,“啪”的一声关掉电视。对着儿子神情郑重的重复:“浩然,去叫妹妹出来吃饭!”
      透过近视眼镜,浩然不满的瞟了母亲一眼,也不知是为着母亲关了电视着恼,还是为着母亲让他去叫楚楚不高兴,反正关恩仪一概视而不见。浩然正待发作时,郑咏康却正好系着花围裙从厨房出来,一股浩然熟悉的手撕鸡的香味直往他鼻子里扑。
      “浩然,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城东老店那家的手撕鸡,我可是排了斗小时的队才买到的,来,来,来,快尝尝味道怎么样?”郑咏康搁下盛着撕成碎鸡肉条的盘子,边解围裙边招呼“儿子”。
      浩然的视线在盛鸡肉的盘子里暂停了一阵,丢下句“我去叫楚楚!”后,猛的转身走开。他没叫楚楚,只敲了敲楚楚的门说声“吃饭了”,便径直进了洗手间。等他出来时楚楚已经在他对面坐定,正低头扒拉着饭粒。他面前是一碗盛装好的米饭,知道是楚楚盛给他的,嘴里却说不出半句感激的话。虽然不介意母亲再婚,也早就了解到继父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可是了解归了解,突然要这么直接地面对完全陌生的生活,接受一个陌生男人成为自己的继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成为自己的妹妹,他还是难以适应。
      郑咏康不停的往俞浩然碗里夹鸡肉,关恩仪却怕楚楚嫌弃,不敢给楚楚夹菜,只不停的叫她吃菜。一餐饭下来,着实忙坏了四人,浩然和楚楚忙着拒绝,郑咏康和关恩仪忙着劝菜。楚楚吃完饭搁下碗筷,却不起身,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开口:“爸,阿姨,假期里我想去奶奶家住一阵子。”
      “好啊!过两天我们一家子一起去看奶奶。咏康,我们也好久没有回去看看妈呢。”关恩仪自然知道楚楚去看奶奶只是躲开她,却仍不假思索的随声应合,只因楚楚难得的主动开口说话。郑咏康立即会意:“好,好,我明天去公司好好安排一下,后天我们就回去看奶奶。”
      俞浩然听到母亲说“一家子”时,不由自主的抬眼望向母亲,却听得继父对他说“浩然,奶奶那儿挺好玩的,这次去,你和楚楚在那儿多住一阵子,避避暑。”俞浩然刚想对继父说,他不能同去,没来得及开口却叫楚楚抢了先 “不!我一个人去。我明天就去奶奶那里。”语气很轻,语意却很坚定。
      “哦,这样也好。呼拉拉的一大家子人,是可能会吵到老人家。那楚楚你先一个人去,我们以后再去看奶奶。我待会儿帮你收拾东西?”楚楚近乎任性地坚持让郑咏□□气,他看得出关恩仪的努力,女儿却一味地疏远,刚想说点什么,关恩仪早已用眼神制止,用说话拦阻了他。楚楚起身进厨房,将碗筷洗涤放好后才回房间。
      “妈,伯父,我和同学约好了明天去广州,学姐帮忙联系了一家单位实习。”俞浩然也放下碗筷,临到离桌时才像忽然想起似的,轻描淡写的说了自己的暑假行程,算是交待。
      “浩然,你如果要做假期工,何必非要去广州,去你伯父公司也是一样。”关恩仪对自己的儿子毫无顾忌,她当然明白儿子是想躲开这个家,所以当场就点穿他的心思。郑咏康也看得出浩然所谓实习只是藉口,会有什么地方比他的建筑公司,更适合浩然的土木工程专业可他不想太过勉强继子。
      浩然淡淡的解释说:“早就跟学姐说好的,她也费了不少心力,若是不去反倒让学姐为难。”郑咏康抢在关恩仪苛责浩然之前,开口替他解围:“恩仪,如果浩然想出去看看,你就让他去吧。他现在年青,去外面看看也好,将来毕业了才好帮我参谋啊。不过,浩然,如果你在那边有什么不习惯,或者有什么事,一定要打电话回家。”
      “嗯,我知道!”浩然应声而起,也自回房。饭厅里剩下郑咏康和关恩仪相对,关恩仪轻声叹息,郑咏康走至她身边坐下,轻拍她的肩“恩仪,没事的,孩子们一时转不过弯来,我们要给他(她)们时间。”
      “嗯。”关恩仪轻轻点点头应了声,现在除了相信时间、相信孩子,她也无能为力。
      三
      关恩仪收拾完从厨房出来,试着敲楚楚的门,楚楚应了声“睡了”却并不开门,关恩仪在门口失望的呆站一会,想起白天楚楚略带歉意向自己解释时的样子,觉得恍惚得像是幻觉,也只得摇摇头自顾回房。
      其时,楚楚并没有睡,她正在自己在屋里收拾明天准备带去奶奶那儿的衣物和书籍,捡了几套衣裙放进深紫色的小皮箱里,还带了二本自己喜爱的小说。整理到最后,楚楚看到衣柜里那件紫裙,鞋盒也还搁在里面,盯着那裙子出神许久,最后还是关上柜子。
      在床铺上仰躺一回,复又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抽出本书,从夹页里取出一张照片。端详着她和母亲二年前的合影,那时她刚上高一,还留着齐耳短发,母亲自然卷的长发逸于双肩,面上是清雅的笑。母女俩长得极像,一样的椭圆脸,一样大而圆的眼睛。只是照片里的楚楚,脸上还有尚未褪去的婴儿肥,更显圆润些。楚楚想,当时自己和妈妈是为着什么笑得那样舒心?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一时忍不住又泪眼婆娑。
      “楚楚,记得关灯。”父亲的声音响起时,楚楚才回过神,伸手擦擦擦眼泪、平复心绪后才应声“好的,我看会儿书就关。”
      四
      楚楚的祖母家远离城市,那是一片无比平阔的乡村,桑田绿野间夹杂着一些星样湖泊。小时候妈妈忙着上班、爸爸忙着做生意,楚楚就跟着奶奶生活在这里,直到要上学时才离开。
      楚楚很想念奶奶门前那片平阔的稻田,还有静静躺在田野阡陌间的盘龙湖,在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野鸭穿过水草丛,噗噜噗噜飞走的声响,也时常会回响在她梦里;楚楚还想念奶奶门前那条小河沟,想念垂挂在水面上的各色花儿,风轻拂过,就会有小朵的花瓣跌落到水面上,打着旋儿慢慢飘远。
      楚楚到家时,满头银发的奶奶正坐在老屋前,戴着老花镜选被日光打理得焦硬焦硬的黄豆子。透过镜片上方的空隙,奶奶远远地看见拖着小皮箱、穿着白裙子的楚楚,忙搁下盛豆子的簸箕、卸了老花镜,笑盈盈的起身去迎孙女儿。
      奶奶七十多岁,除了一双老花眼不太好使,身板儿还算健朗。特别是一口牙好得出奇,楚楚打电话去问候奶奶时,奶奶总说:“楚楚不挂念啦,奶奶年纪虽然大了些,可我那老牙嚼硬豆子都还咯嘣脆,身体好着呐。”
      只是有一样不能趁她的心——儿女们再不许她下田种稻子。她终日闲极,便把屋后原本荒弃的一块土地垦出来,种些菜蔬瓜果。小儿子原是要接她一同去过活,她却不依,说:“我自己担水、做饭都还行,洗衣、干家务也不劳儿女费心,还是一个人住在老屋里舒坦。”
      楚楚爷爷留下的老屋是栋木房子,奶奶把楚楚安排在紧靠着天井的小屋子里休息,她自个儿去了后面的菜园子。前有老屋遮挡、后有菜园荫蔽,左右两侧是奶奶的厨房和猪圈,这老屋的天井极凉爽,时有凉风轻拂,实是夏天纳凉的好去处。
      不一会儿,奶奶就挎着满满一篮菜出了菜园子,奶奶把菜篮直拎到自来水井旁,冲着楚楚叫:“楚楚快过来,奶奶给你挖了你喜欢的凉薯!”楚楚从小就爱吃奶奶种的凉薯,觉得硬是比别家的要水嫩清甜些。在篮底捡出一只大个的凉薯后,楚楚一把拧开水龙头,就着粗大的水柱冲洗起来,两只手飞快地转动着凉薯,水柱一碰着凉薯就开始飞溅四射,溅了她和奶奶一身。楚楚一边跳脚一边伸手把龙头拧小点,奶奶伸手挡避着水珠,满脸慈详的笑意。
      篮里表层红红绿绿的瓜果,成熟的西红柿和皮色青青尚未褪尽绒毛的香瓜,奶奶一一捡出来放到地上,篮子底层的凉薯就全露了出来。“奶奶真好,记得我爱吃凉薯。奶奶种的凉薯就是好吃!”楚楚实在等不及了,就着才撕掉两块表皮的凉薯啃起来,一脸的幸福。
      “楚楚,奶奶记得你妈怀你的时候也爱吃凉薯,还老说我的凉薯怎么怎么好吃?愣是比咏康买的都好!唉,没想到你妈走得比我还早,多好的媳妇儿,才四十多岁就没了!”奶奶年纪大了,说着说着就不免感伤,楚楚伪装的坚强禁不起奶奶这般伤感的述说,也跟着落泪,一口凉薯含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
      五
      楚楚从不在爸爸面前提起过世的妈妈,怕爸爸想到妈妈会难过,她讨厌别人用那些廉价同情的眼光打量她和父亲,她总是忍着不露情感于人前,总是想让人觉得,她和父亲还跟母亲在时一样;可父亲却总是跟她提起母亲,而且一提就哭,到后来她都有些怕跟父亲说话了,但凡一见到父亲欲做长谈状时,就会慌乱的安慰父亲:“没事,都过去了。”然后仓惶转身逃离父亲视线。
      爸爸公司里常常会很忙,每天总要到很晚才能回来。每次爸爸问楚楚一人在家怕不怕?楚楚总说“没事,爸你去忙吧,我不怕。”可当父亲的身影刚在楼道里消失,她就会立刻紧张的关门,之前总有妈妈在家里陪着她,她其实怕极了一个人在家,面上佯装无畏,只是为了让爸爸放心。
      她打了反琐,仍然不敢关灯,听到房子里任何的响动,都会本能的一头扎进被子里。可转念又怕有小偷光顾家里,只好又硬着头皮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摸到厨房藏把果刀在身后,再颤颤惊惊地循着声响的方向探看。但往往都不过是阳台上某一扇窗未能关紧,风一吹窸窸窣窣的声响,就会在寂静的夜里漾开来。
      关好窗回到自己房间,楚楚忍不住抱着被子放肆痛哭,哭累了不知不觉睡去。一夜又一夜她就是那样在绝望和惶恐里,等待一个又一个天亮,早晨起来见了父亲还要装着没事一样,嬉笑自若的与父亲招呼。
      那样的日子持续半年整,父亲在征得她的同意后再婚,她终于不再害怕夜半时家里会有诡异的声响,可是她必须收起所有不快乐的神情,还有母亲的照片,父亲和关老师的婚事她是首肯的,所以再怎么不能适应新的家庭成员,觉得在这个家里自己再怎么多余,也要小心的把那份失落隐藏好。
      “楚楚,楚楚……”
      楚楚去看过小叔和婶婶回来后,就躺在小屋的竹床上纳凉,夏日的凉风阵阵轻拂,楚楚无比适意的睡去,正值半梦半醒间恍惚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应了声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楚楚,楚楚!”
      那唤声又大了些,终于刺激到楚楚的耳膜与神经,楚楚睁开眼立时看见悬在她头顶上方,占满她全部视线的一张黝黑的脸。来不及认清对方是谁,她就本能的从竹床上弹起来,能叫出她的乳名的,自然是相熟识的,可他是谁呢?楚楚仔细的在他脸上扫描一遍,浓黑的眉、大而明亮的眼里含了浓浓的笑意,虽然生得黑了些,却也是标准的国字脸,壮硕的身躯,手臂与脸如出一辙的黑,只有身上那件背心是白的,被他的黑皮肤一衬竟是白得要发亮一般。
      浓眉大眼、黑皮肤,楚楚觉得这些特征都挺熟悉的,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来人咧嘴笑着,露出白白的两排牙。说实话,他厚厚的两片唇笑起来并不怎么好看,但楚楚对他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颇有好感,不觉也跟着微笑。看见楚楚笑了来人也就不外道,自顾自在竹床上坐下说:“楚楚,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我是石磊!”
      正在天井檐下择着空心菜的奶奶,也应和说“你不记得他他是隔壁石家的小哥哥,你小时候最爱跟他一块儿玩的。”
      六
      “石磊?”楚楚还是将信将疑,她没法将眼前挺拨的男子和记忆里那个黑乎乎、肉砣砣,鼻子眼晴长一块的“一堆石”联系在一起。但“石磊”这名字她是没办法忘记的,大她三岁的那个浓眉毛的黑小子,把七岁的她领到盘龙湖边玩耍时,就为了抢一把莲子,把她一脚踹下湖,要不是小叔刚好经过,她在七岁那年就小命休矣!
      楚楚再次抬眼看他,似乎依稀还能在他脸庞的轮廓里,辨出些当年那黑小子的模样,立时的楚楚堆起一脸灿烂的笑意,一边顺手摸起奶奶给放置在竹床边的西红柿……是的,她摸起的就是西红柿,跟她喜欢吃的凉薯比起来,拿来砸石磊当然还是不怎么吃的西红柿更合适。
      石磊显然也觉察到楚楚笑容里的异样,先是愣怔着,旋即反应过来起身就逃,一边跑还不忘一边申辩:“唉,你还记着那件事啊!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就是那么一恼,结果就忘了我们是站在湖边,要不然我不会踹你的!”石磊一语未了,一颗西红柿已经在他白得耀眼的背心上开出灿烂的红花。
      “我当年我就起过誓,对你一堆乱石头,我要见一次打一次!”楚楚干脆把西红柿装满了裙子上的几个衣兜,然后径直追着石磊而去。
      石磊跑回自己房间时已然满身狼狈,一时他又从房间跑出来,两手高举着一张发黄的画纸,先时楚楚以为石磊要白纸代白旗授降,西红柿毫不留情的飞出去,近了才看清那原是一张画纸,画上是一个扎了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的素描像,那正是童年时的自己,可是扔出去的西红柿已然覆水难收,不偏不倚刚好砸在画像中自己的脸上。
      七
      “你能不能不要转来转去的?”石磊对坐在桃树下的楚楚相当不满,这个不合作的模特儿总是小动作不断。
      “你算了吧,自己不专业还怪我,人家画素描像十来分钟就画完,我都坐半小时了,你真当我是石膏像啊?”楚楚这边厢也是忍不住满心的抱怨,可画画还真不是石磊的专业,只是他从小的爱好,所谓素描也只是他自己照着几本书自学的,他大学里专业是经贸。
      “你怎么还是那么牙尖嘴利不刻薄我会死啊!知道我不是科班出身还一直动一直催。好了,画完了,你过来看看。”石磊话音未落,楚楚立马就像得了特赦令一般,弹起来奔到画板前。画纸上豁然出现的却是她背后的那棵老得连脖子都歪掉的桃树。
      “你……你居然敢耍我!要我呆坐半天,你原来是在画树!”楚楚顿时火冒三丈,从画板夹上取下那副树的素描图卷成筒状,又感觉纸的分量终究还是太轻,扔了画纸转身往地上寻石头、砖块什么的,看那架势是要一次性解决掉石磊。
      石磊其实早就画好了楚楚的素描像,只是他把画像藏到一叠稿纸底部,刚才故意叫楚楚坐在那里比比划划的,其实是在画那棵歪脖子桃树。楚楚寻了半天仍未能寻到她满意的“武器”,只得胡乱在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准备权作发泄自己的愤怒之用。一转身,却见石磊已经将一张画稿高举到她面前,楚楚看到画幅里的自己,眉宇间淡淡的哀愁、飘逸的长发、侧着的脸……她竟有些呆了,半晌不知言语,原来自己在他的画里可以那样美。
      “我昨天晚上就画好了,偷偷观察你好几天,画好了才去找你的。你小时候那张画像,是那年我把你不小心踹进湖里后画的,一直没敢送给你,怕你一气之下会撕掉,再后来你就回来得少了,或者你回来时我又不在家,所以一直没机会送给你……没想到那天又弄脏,所以这几天一直在想着重新画一张送你。”石磊的解释终于令楚楚展眉。楚楚原谅了石磊童年时对她的伤害,要说恨,倒是不至于,但被人踹入水中的记忆的确是不那么美好。
      “你知道嘛?刚一开始落水的感觉,并不那么可怕,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不明所以急速下沉,能看到自己的发丝在水里曲折荡漾。现在想来,那竟有一种奇异的美,当看到头顶的光亮离自己越来越远时,恐惧才真正开始。然后水就往鼻子、耳朵里钻,这时我才本能的开始往上攀,却又什么也攀附不到。小叔把我从水里捞上来后,我躺在地上无力动掸的时候,感觉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这时候我心里更深的恐惧才铺天盖地的袭来,我以为自己就会那样死掉!远远的,看见躲在大树后面吓得缩成一团的你,那个时候我甚至连讨厌你的力气都没有。”楚楚和石磊泛舟于盘龙湖上时,楚楚如是这般的跟石磊说起当年入水以及获救的经历。
      石磊和楚楚并肩坐在小船上,一人划一把小木桨,听了楚楚的话石磊放开船桨,轻轻握了楚楚的手,面上是少有的凝重之色。“楚楚,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让你有一段那么绝望的经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
      “去,多大的事啊?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好像我真死过一回似的!我没有那么脆弱,这点事还构不成我终身的阴影,别说得我好像一辈子走不出阴霾似的。我现在不就是正跟你泛舟盘龙湖嘛。”
      楚楚不着痕迹的抽出被石磊握住的手,故做轻松地表示她的不在意。是的,她心里一直有挥不去的阴影,甚至她一直都不愿意走出来,想一辈子都躲在那片阴影里过自欺欺人的日子,只是那片阴影早已不再是童年的意外落水。
      “那么,你打算一辈子躲在你妈妈过世的阴影里度日吗?拒绝别人探望你的内心,把自己藏在斯人还在的错觉里过一辈子?永远逃避,直到有一天你父亲也过世,你又继续假装父亲还在?”原来石磊他都知道,楚楚一直以为把自己的心藏得很好,不曾想石磊早就看穿她伪装的坚强,有那么一瞬间,她就那样定定地望着石磊无言以对。
      “妈妈过世的时候,我似乎不害怕,那时她还在我的身边,我还能触到她没了生命气息的身体,她还是那么真实的存在着;可是当母亲的身体化为一捧寒灰,最终被埋入地底时,从此关于母亲的一切,就像从空气里完全蒸发掉一样。每天早上,出门上学时我总会习惯性的在出门时说:‘妈,我走了。’说完了才会想起,妈妈再也不会跟我说‘路上小心点!’;放学后,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总是不记得掏钥匙,按过门铃后才想起,妈妈再也不会给我开门……”楚楚在石磊面前终于失了那道坚硬的壳,眼里泪光隐隐。
      “所以,你就逃回奶奶这儿?楚楚,你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适应妈妈不在,而是你的心太疼,所以拒绝去适应,本能地逃避那样的事实。可是楚楚,事实终究是事实,你面不面对都已经发生,与其一味地躲避,为什么不干脆勇敢一点?不要把自己深藏在虚妄里,不要害怕流露你真实的心情会伤害别人,面对了才能坦然化解心中的症结。”石磊将楚楚轻轻的揽入怀里,这一次楚楚没有拒绝,而是缓缓靠在他厚实的肩上,任眼泪肆掠。
      “哭吧。哭过就没事了。”石磊轻拍着楚楚的背,他们都不再摇动木桨,只是任凭小船漂在一丛碧荷间。一阵风过,莲叶轻摇,一朵初绽的红莲微露出掩映在莲叶下绝色的脸。
      八
      楚楚在准备回家的事。关恩仪打来电话说,楚楚的大学入学通知书到了,很快就要开学,是她喜欢的中文院校。石磊已经提前返校,楚楚在房间里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跟奶奶嬉闹:“奶奶,我要回去上学,等放寒假我再还回来看你。你给我留着好吃的。”
      “楚楚,你新妈……她其实……也不错,你别老躲着人家,你妈……也是没办法的事,心里记着就好,别往下老想,把自己的心想迷糊了不好。”奶奶念念叨叨时,楚楚正收拾着石磊画的那两张素描画,幼时那张扎两条辫子的画像上,虽几经擦拭还是留下了暗红色的印迹,那是西红柿淡红的汁液印子经过一夏发酵后的颜色。
      “奶,我知道了。”楚楚应声,放下画纸拉住奶奶的手轻轻摇晃着,她打小就这样,一撒娇就不叫奶奶只叫奶。奶奶便会心的笑着:“楚楚,你刚来时,我就担心你,那个小眉头琐得叫一个紧啦,我就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事儿,我才叫小石头找你玩儿,你们俩打小就合契,现在你这眉头一解开,奶奶我也放心了。”奶奶说着在楚楚的眉间爱怜的一点。
      忽地奶奶又想起另一件事,匆匆忙忙的往厨房去,不一会就提了一只小口袋出来,冲着楚楚说:“我差点忘了,这都是我昨天洗好的,有你爱吃的凉薯,还有你爸爱吃的香瓜,我也给你新妈和新哥哥带了点西红柿,也不知他们爱不爱吃?”
      “奶,这么多我怎么带得动!”楚楚试着提提口袋,她一双手也只能勉强的把袋子挪个地,沉得她忍不住抗议。
      “不碍事,明天我叫你小叔送你上车。这会儿天晚了,你早点睡,明天奶奶一早叫你。”
      “嗯,奶,你也早点睡。”
      奶奶把口袋搁在角落后就回屋去睡了。楚楚躺在床上顺手关了床头灯,一时却并无睡意,窗外月晖皎皎透窗而入,她想起石磊临走时的话:“别怕,楚楚,什么事都躲不了的,要勇敢去面对,再惨淡的事一面对就过去了,不面对就永远还梗在那儿。更何况,人生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不堪,我明天要提前返校,你记得一到新学校就给我打电话……”想到这,楚楚长舒一口气,自语道“嗯,睡吧,明天要回家!明天又是一个天亮!”
      九
      楚楚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到市区时已经接近中午,再打车终于辗转到了自家楼下,的士司机帮着取下那只沉沉的小口袋和小皮箱后就走了;楚楚正不知如何把沉重的袋子并箱子弄上楼时,就远远的看见街角处,比放假时黑瘦了些的俞浩然,他正背着背包走过来。楚楚想开口叫他帮忙,可一想到浩然看她时冷冽的眼神,话到嘴边还是忍住。
      她试着自己一手拎着小皮箱,一手拎起口袋,可那口袋偏不买账,纹丝不动地赖在地上。楚楚折腾了半晌实在无法可想,只得再次回头看向俞浩然,俞浩然这时已经到了她身边。他面无表情,把自己那只有些瘪的背包随手扔给楚楚,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拎着口袋蹬蹬蹬的上楼去了。楚楚愣了愣,继而看着俞浩然稍显清瘦的背影,忍不住微笑着赶紧提了包跟着上楼去。
      郑咏康和关恩仪都不在家,俞浩然问:“放哪儿?”楚楚环顾一眼屋子说:“袋子放厨房吧,箱子放我门口就行了。”
      俞浩然放好东西,从楚楚手里接过自己的背包,随手扔进自己房间,转身出门,到门口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句:“我出去一下,晚点回来。”
      “哦。”屋里没有别人,楚楚想他应该是跟自己说话,应了声然后回房去整理皮箱。整完箱子,楚楚觉得有些累,便倒头躺倒在床上休息,几小时的车程的确让人疲乏。正在昏昏欲睡的当儿,防盗门“卡嗒”一声轻响,郑咏康和关恩仪回来了。
      关恩仪提着菜跟在郑咏康后面说 “楚楚和浩然都说今天回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家?”
      “急什么,现在不才中午嘛?没这么早的,能赶上晚饭就行了。唉,孩子们不在家还真是不热闹。”郑咏康轻叹。
      “唉,就是回来了也不见得就有多热闹,两个孩子都躲着我们,我还真有点儿担心。”关恩仪也似被郑咏康的怨叹感染了一般,想到楚楚对自己的抗拒,又想到儿子对郑咏康的疏离,她也是忍不住唉声叹气。
      “恩仪,没事的,楚楚年纪还小加上之前高考压力大,以后会好些的,她妈妈去世不久,她只是一时还难以接受。她和妈妈感情深,等过一阵我再跟她好好谈谈,她会慢慢接受你和浩然的。”
      郑咏康安慰着关恩仪,关恩仪却拉了他在客厅里深谈起来。“老郑,说实话,我倒宁愿楚楚对我敌视一些,那样,她至少能把负面的情绪释放出来,也好过她这样什么都闷在心里。再有,浩然他也不是小孩子,怎么也那么不懂事,对你……”
      关恩仪话到一半就被郑咏康拦住“你对浩然要求太高,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你别太苛求他。倒是楚楚对你,我一直觉得很内疚。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妻子去世不到一年,就急着去婚介所找对象吗?不是我真耐不住寂寞。其实,我是为了楚楚。我一直以来工作都忙,楚楚小时候跟着奶奶,后来大了都是她妈妈照顾她。她妈妈故去后那段时间,我看着楚楚越来越不快乐,却从不跟我说,甚至我在她面前故意脆弱,她都不落一滴泪。有一次,我半夜里忙完工作回家,见楚楚的房间没关就去顺手帮她关门,却在门口听到她在梦里哭闹出声,一直叫着‘妈妈’。我想她是担负了太多她无法负担的苦,却又怕我担心,所以一直不肯说出来。这么着我才决定找个人,同我一块儿照顾她、陪伴她,我特别要求找教师,就是希望能对她解开心结有帮助,只是没想到她对你……”
      “可惜,我自以为教得了天下的孩子,却还是帮不了咱们楚楚。”关恩仪又是一阵叹息,郑咏康又习惯性地轻拍着她的肩,是宽慰也是抱歉。他们却不知道,楚楚其实是醒着的,本来正准备出来和他们打招呼,刚到门口时却听二人谈到自己,便驻足在门口。
      父亲和继母交谈之时,她早已泪凝于眶,听到关恩仪一句“咱们楚楚”时,一股酸热酸热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从胸口直冲入眼,一下子就泪流满面。她想原来自己这样自私,逃啊避啊,以为自己委屈就能成全所有人,却在无形中伤了关心她的人那么久,那么深。
      她哭着回转身,去衣柜里取出裙子和鞋,一一试穿,慢慢的套上衣服,换上鞋子,站到镜子前面。紫色长裙和流动着莹润光泽的淡紫色鞋子。她擦擦泪,深呼吸,拆散脑后的马尾,只在头顶轻轻的用小发卡扎起一小咎儿。镜子里的女孩高挑修长,从上到下,妥贴匀称,说不出的秀美飘逸。
      楚楚决定不再“楚楚可怜”,而要“楚楚动人”。她今晚就要穿上这条裙子到客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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