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云狐不喜》月半狐云若

4、三世琴寂

　　佛曰：万法皆生，皆系缘份，偶然的相遇，暮然的回首，注定彼此的一生，只为眼光交汇的刹那。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我是临邛卓王孙的幺女，他们唤我——卓文君。
　　自大汉一统天下，卓家祖祖辈辈冶铁为生，几代下来，国富民丰，到我的父亲卓王孙这一辈，卓家已成为临邛的首富。姐姐嫁的是郑家，我自幼许了窦家，两家俱是临邛富户，似乎我们一出世便注定了会享一生的富贵清福。
　　然而，天不遂人意，我才嫁去两年，那窦三公子便重病去世。年方十七岁我就做了寡妇，这却是父亲始料未及的。父亲心疼我这幺女，窦三公子丧礼甫毕，父亲便与窦家交涉，将我接了回来，再不放我回去，要再为我找个称心如意家财万贯的少年郎君。
　　我却是不愿的，我纵情诗书，尤通音律，待字闺中之时，便已有才女之誉。父亲再替我挑夫婿，必又是在临邛的大户中找，只怕找到的只是个浑身铜臭的男子罢了。
　　可是，却让我遇到了他。
　　那日，临邛令王吉带了一位少年来府上作客。那少年清雅俊秀，谈吐风流，举止潇洒。所弹的琴更是胜我一筹，宛转之处，如天女散花，落英缤纷，闻之飘然欲仙。他在芸芸众生中，是那样特别。衣冠楚楚，面如冠玉。他的字，苍劲大气，宛如天成。他的赋，行云流水，文采斐然。
　　我在帘后凝神听着，偷偷看着，忽然发现他正向我这边看来，眸光含情，竟似看到了我一般。我的心头顿如小兔乱撞，慌忙跑开，而心中，却是微微一颤
　　他是司马相如，当世才子，才华绝世，琴艺无双。
　　是夜，司马相如和王吉俱留宿在我家。
　　一首《凤求凰》，一弦声，半指弹，于夜空中缓缓荡漾，令人心向往之。那绝世的才子，在琴台上款款而弹，幽幽而歌：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他趁着夜色，轻敲我的窗柩，不慎被花刺刮伤了才华横溢的手指，我的心蓦地就疼了。他 站在我面前，眉如墨画，眼如秋波。许了我一个地老天荒的誓言，我便甘心沉沦，哪怕扬骨挫灰，万劫不复。
　　那是个电闪雷鸣的夜，不顾父亲的震怒，家族的反对，我只拿了几件换洗的衣裳就与相如一起奔离了这个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我们乘了马车，飞驰相如的老家，成都。
　　我事先已经知道了相如家境窘迫，可我并不知道他家究竟窘迫成什么样子。贫穷于我，实在是个陌生的概念。到了他家，我才知道，他曾形容过他家是家徒四壁，实在是太确切了。除了四面的墙壁和架上零落的书简，我没看到任何像样的家具。
　　碧波万里，长空渺渺，他带着几分惭愧，几分心疼，问我后不后悔。我轻堵住他的唇，梨涡浅笑。
　　于是，我也知道了持簪当钱，脱钏买粮。我变卖了身上所有的首饰和华裳开了一座酒坊。
　　在那里，我们确实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日子。典衣卖酒，执手对坐，相向而饮，相和而歌。日子依旧清贫，但那种快乐却很真实。他为我画眉，为我写诗，我为他弹琴，为他起舞，只羡鸳鸯不羡仙。
　　只是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听见他的叹息。
　　我自然知晓，男儿志在朝堂，他缺少的，不过是个机会。
　　如此，我便为他求一个机会。
　　我瞒着相如应了达官贵人们的家宴，将相如的《子虚赋》和琴弹唱，希望有朝一日能传入圣上的耳中。
　　终于，宫中遣人来拜访，我知道，相如的机会来了。
　　他激动万分地握紧我的手，他说文君，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给你荣华富贵。
　　其实他该懂的，若是为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便不会随他背井离乡，远投于此。
　　但，这是一个男子的尊严。我欣然点头，千般嘱咐，万般叮咛，送他启程。
　　随着轿子越来越远，爆竹声渐渐熄灭。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虚无，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离我而去。那种感觉，让我在很多个没有他的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而我所没想到的是，司马相如这一去居然就是五年，初时尚有平安家书偶至，隔两年连信件也没有了。
　　直到五年后，我才接到了他派人送来的一封家书。与其说是家书，不如说是休书。只有十三个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相如的信中，唯独没有“亿”。无亿，无忆。分明是想告诉我，他已经不再想念我，他的心，已经远去。
　　长夜凄清，我饮下三杯烈酒，却未有醉意。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曲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倚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天别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愿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我怎么能不怨，怎么能不恨
　　忽见陌上杨柳色，悔叫夫婿觅封侯。
　　可是，我没想到第二日，就传来相如被贬的消息。
　　是因为那首《长门赋》。
　　听闻当今皇后陈阿娇，为了挽回圣上的宠爱，求他做了那首长门赋。
　　可是这首词，不仅没有给她带来圣上的眷顾，反而让相如陷入尴尬的境地。后宫女眷不得干政，亦不得私下与大臣来往。
　　我打点一切赶到长安的时候，他已风光尽褪，只身潦倒在一间酒窖里，满脸醉容。见了我，却像孩子般扑倒我怀里。那一刻，百炼钢都化作绕指柔，我那么轻易地就选择了原谅。
　　客栈的厢房，他全身发烫地躺在床上，我一遍遍地为他换着冷帕子，他口中的呢喃，我听不清，直到他忽然在梦中拉着我的手，接着喊出了一个让我心惊胆寒的名字。
　　“阿娇!阿娇!”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背弃我们的誓言，背弃我。然而这一天，残酷而又真实的来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长门赋》中每一句，无不道出陈皇后的凄凉，可是相如啊，你在怜悯感怀于她的际遇时，何尝想过我。
　　我走到桌边，扬笔落墨，留了一首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这首诗，叫做《白头吟》。
　　我想相如看见它，便会明白，我们今生，恩已断，意也绝，长月茫茫，各自白头。
　　用他的绿猗琴，我最后为他弹了一曲《凤求凰》。当日，相如曾用一首《凤求凰》许了我一场华美的爱情，如今我便也用这首曲，结束这场华美的谎言。
　　在他的枕边留下身上所有的银两和值钱的物品之后，我最后深深地望了相如一眼，转身离去。
　　推门的那瞬间，耳畔传来如梦靥般的呼唤“文君，文君……”我不受控制的收住脚步，回头再望。然而床榻上的人儿只是熟睡，并无异常。
　　罢了，就当做是一场梦吧。
　　相如，你可知道，你虽不是我一生中唯一的男子，却是我此生中唯一爱过的男子。
　　这一生，遇见你，是幸或不幸。我已无力深究。
　　我们，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