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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少奶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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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奉到前厅的时候午宴还没开始,掌柜们和师爷们已经落座。吴大掌柜的站起来,替徐奉一一引荐。因为是清明节过后,祖籍落户济南附近的掌柜们都回家扫墓祭祖,临回铺子前照例来东家小聚。来的人不少,里里外外一共摆了近十桌。跟在吴掌柜的后面,徐奉是极为恭谦的,这里的掌柜,甚至是大一些的伙计也比自己香油店的老板来的排场。
这边招呼刚打完,那边的大丫头招娣就从内厅出来了。在座的都静了下来。徐奉也回到位子上,和大伙一样把眼睛放在内厅门口,翘首期盼。
先传来的,是轻微的咳嗽和“啪—啪”的拐杖着地的声音,然后进来了一个整齐富贵的少妇。少妇的模样方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紧紧地贴着头皮,不分发鬓髻,髻皆后垂。发眼中用一二只犀玉大簪横贯,后面点缀着描金凤鸟。紫色洋绉裙子上的褶,间距隔的平均。
她站定了,然后从她右后的位置搀出了一个老爷。这老爷皮肤很白,似乎是长久不见阳光,白的没有生气。从他的穿着排场上来看,徐奉猜想那应该是纪老爷。
少妇和老爷入座,示意大家开宴。
本来就是小聚,没有那么多的形式。听到开宴,刚才的寂静被渐渐打破,桌上开始有盘碗叮当的声音,慢慢的也有了窃窃的谈话,再过一会儿也就嘈杂了。
少妇形式似的吃了两口菜,又请示了那老爷两句,就端了酒盅站起身来开始逐个敬酒。招娣拿了酒壶紧紧跟在后面。
徐奉这一桌全是些年轻人,坐在近门口的桌上,离着主宴席最远。他看着少妇穿梭在酒桌当中笑容可掬,不由得纳闷,这又是纪家的哪个小姐媳妇,竟也像那个程锦绣一般能在这男人的酒桌上周旋?等到那少妇走到了这桌,徐奉才认出来这就是那大少奶奶程锦绣。
他吓了一跳——她的言行的确整整齐齐的一个当家的模样,但是这样子……不像,太不像了!
她头发拢的那么齐洁,衣裳裁得那么僵直。暗紫色海棠花比甲,竖领的领口高高的一直系到下巴颌。显得她的脸有些方,脖子有些短,肩膀有些宽,个子有些高……
昨天的她明明是我见犹怜,风流无限的。今天再见,怎的便成了这般规矩端庄,方正严谨?
旁边的人向他使眼色,他才收起心思对着她端酒,一饮而尽。
“徐师傅初来,要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得告诉我,只管当是自家,千万别委屈了。”她在笑,如沐春风。
徐奉点头。
“徐师傅昨日落脚在哪里?”
“是,是住在……”徐奉想了想,竟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什么。
“吆,徐师傅,衣裳怎是潮的?”
“啊?天阴气,一直不能晾干。”
“师傅是算账的人,算账的人可最忌讳这‘潮’字了。徐师傅,这衣裳潮我不怪你,莫要潮了脑袋呵。”
鲁中方言说脑袋“潮”,即是说脑袋进水的意思,程锦绣这么一说,旁边的鲁人纷纷大笑,徐奉立马两颊通红,很是羞愧。该死,怎么没问问自己住的院子是叫什么呢?
“小的愚昧愚昧,小的是和前院的乔头住一屋的。”
锦绣轻笑:“那下人的地方也配给徐师傅住?招娣,叫韩总管把东园的厢房收拾一间出来。徐师傅今晚上就搬进去罢。”
酒桌上不禁起了一阵唏嘘声,纷纷说,徐师傅你能住进东园厢房,可是高的不得了的礼遇待见了。
徐奉不知东园是个什么概念,听着别人吵闹他脑袋里乱成了一团。待反应到要表谢,她早已经端着酒杯走到别人面前去了。
书房的门开着,徐奉走到门口,招娣便作了个嘘声的手势: “什么也别说,进去在旁边等着就是。”
徐奉点头,进了门。
门朝南,正对着门的是一张黄花梨木的圆桌,徐奉进去就站在那桌子前。
桌上摆着一只青花缠枝盘子和一对白瓷茶碗;桌下面散着四个配套的黄花梨木八足鼓敦。抬头看,正对着的西面是书架子,虽是书房,架子上却不见有多少书籍古典,几个方格里零零散散的摞着的是他最熟悉的长翻页的账本。蓝皮子,用白线穿起来,堆地整整齐齐。再看其他,就大都是些瓷器了。
徐奉想起来,程家是做瓷器生意的,想必这程锦绣对瓷器颇有研究。
锦绣正坐在西面的书桌前翻账本,面南的方向开了一扇窗,太阳光从那里透进来,照的书桌上白亮亮的。她右手边站了一个人,四十多岁的年纪,满脸酒刺,眼睛转来转去,极为恐慌。
她嘴里哼了一声,手上越翻越快,越翻越快,最后干脆把账本抡到那人的脸上。随着“啪唧”一声,那账本摔落在地,里面白花花的纸张仰面乱翻。
徐奉偷瞄一眼,看那上面尽是些茶叶的条目。
“账本?账本!你这账面做的狗屁不如,连三岁小儿都看得出来!你当我是傻子?!侯掌柜啊,我给你一月的时间是叫你去添你的亏损,不是让你来继续唬弄我。锦绣给您装一回傻您不领情,那我就再给您装第二回傻,我再给你机会去补贴,结果呢?您还真当我是傻子了?”
侯掌柜脸上的酒刺一颤一颤的,嘴里咕噜咕噜直哆嗦。
“不敢不敢大少奶奶,你开恩啊,开恩……侯家几代为纪家人前马后……您不能……”
“恩?侯掌柜,您怎么还好意思说开恩?你自个数数纪家给你多少恩了?往近里说,两个月前你的外甥挑衅伤人的事儿是谁给你在中间周转的?往远里说,自你掌管茶叶生意以来,已经‘丢失’了多少车茶叶在浙江?你做掌柜十年,你零零碎碎的吞了纪家账银有多少?……这些,纪家哪件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
侯掌柜身体前倾嘴巴微张,一动不敢动。
“我想我是收不回来那三万两现银了。不过没关系,那失踪在浙江的三百斤普洱想必已经翻了价。侯掌柜,您外甥的茶叶店可是在杭州?”
“少奶奶……你竟不给我留一条活路吗?!”
“活路?你私吞账银的时候可给自己留过活路?纪家养了您十年了,侯掌柜!如今,不是纪家小气,但实在是经不起您的大胃口。您知道现在咱们的生意不景气,老爷病重,需要花钱请医生呢。锦绣年轻,行事有不妥的地方,您日后包含吧。”
侯掌柜汗如雨下,嘴唇哆嗦的更厉害,连酒刺都因恼羞成怒而变成了红色。招娣过来请他出门去,他破口大骂:“程锦绣,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过是纪家一个媳妇,你连纪都不姓,凭什么定纪家的事儿?老子给纪家卖了数十年的命,是你说罢了就罢了的么?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我不会让你得逞……你凭什么……”
家丁拖着侯掌柜远去,人是看不见了,可声音这东西却还是透过假山亭廊传过来,生生的打着人心。
徐奉抬头瞥了那大少奶奶一眼,只是一眼,却正巧碰上了她眼睛里突然闪过的一丝儿冷漠,眼神远远的,犹如心魄被抛到了千里之外。
徐奉正愣着,程锦绣突地回神,两人目光相撞。他一阵尴尬,她却很快的莞尔一笑:“徐师傅祖上是杭州人?”
“是。是……徽州……”
“过些天,我要去趟杭州,你跟着。”锦绣把蓝线装的账本捡起来,递到徐奉的手上,“好好算一遍。”
算什么?利润?漏帐?还是……徐奉没敢问,只是恭恭敬敬的点头。
徐奉前脚走,招娣后脚跟了进来,手里托了个大青花碗。掀了盖,露出几个热气腾腾的汤面大饺子。
锦绣很是饿得慌,顾不得烫,恨不能拿手抓着吃。
招娣看了不禁心生怜惜,过的明明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连口安稳的饭都吃不上。
“找个人给姓侯的带路,别告状还找不着老爷的屋子。”
“是,少奶奶。”
锦绣三口两口吃完了饺子,又喝了茶冲顺了气儿,这才问:“今天大夫怎么说的?”
“说老爷的身子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当心不能再动气。”
“那我就可以放心了,总得赶在端午节前去杭州的。你仔细的收拾收拾,过两天天一暖就走。叫吴掌柜的过来。”
招娣一边答应着,一边收了青花碗。正要出去,又回头说:“少奶奶去杭州,要不要找人给少爷托个信?听说少爷人已经不在陕北。他上个月去了杭州,想必这会子还没走开呢。”
“我并不是去找他,为何要告诉他?他那种荒唐,我眼不见为净的好。”锦绣浓眉紧锁。
“老爷身子弱着,还是叫大少爷回来守着的好。”
“太太去的时候他回来了吗?”
招娣低下了头,过了许久又说道:“如果是少奶奶去请,他是会回来的。”
锦绣瞥了她一眼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