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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锦绣世家 ...

  •   天还是黢黑的,雨已经下了一夜,没完没了。徐奉拉开车帘子想看看这是到了哪里。
      四更了,还是黑黑一片,除了马车前头灯笼照出来的一小块黑亮黑亮的石板道,什么也看不清。都怪这一场雨,还得赶这夜路。
      还好已经进了济南城,城外的土路可难走着呢。被雨水冲泡的深浅不一,叫徐奉坐在马车里东倒西歪,头晕脑涨。
      “徐师傅,还晕呢?”吴掌柜又斟了一盅醋给他。
      “谢谢谢谢,好了好了。”徐奉受宠若惊的接过酒盅,闭着眼睛捏着鼻子一口灌进肚里。酸的一嘴的口水,他狠狠地咽了下去,这才睁开了眼睛。只听一声饱嗝响亮的打了出来,浓重的醋酸味溢满了整个车厢。徐奉很不好意思。
      吴掌柜捧着肚子捏着山羊胡乐了。
      “受苦了,受苦了。马上就到了。顶多两炷香的时间。”
      “哪里哪里,掌柜的亲自来接,掌柜的才是受苦呢。”
      “快五更了,少奶奶也快起了。咱们到了纪家麻利利儿的,一安顿好就去见大少奶奶,可别叫她等了。”
      徐奉打个机灵,清醒了:“是是是。”
      他本就应该受宠若惊的。他不过是小镇上香油店来的伙计,只仗着打得一手好算盘就给大名鼎鼎的纪家做了账房先生?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像是真的。
      人这一辈子,好事情能摊上几回?他以为只要香油店不撵他,他就能老老实实的在香油店里待个三五十年,攒一笔钱娶个媳妇儿,他这一辈子就中了。谁想着能来纪家啊。纪家一个月的月钱能抵上他在香油店半年呢。真是受宠若惊。
      人的贪心是天生的。他也贪心。
      也不晓得师弟恨没恨他。
      他是陪着师弟来应召的,他只是给师弟打下手,拨拨算盘的。师弟的数算得那才叫好,谁知道纪家这个大少奶奶怎么就看上自己了呢?
      徐奉局促不安,觉得手脚放哪都不好。

      灰色的瓦墙有一里路那么长,朱红色的翘檐大门坐落正中。在漆黑的雨夜里,深沉且安静。
      马车在大门前停了下来,马夫冲着里面喊了两嗓子。
      不一会儿,两个小厮撑着雨伞挂着衣服匆匆跑了来,开了侧门的车道。吴掌柜下了车朝其中一个嘱咐两句,小厮点点头,一溜烟儿的跑进府里去了。
      吴掌柜叫徐奉出了马车,也跟着小厮后面进了府。马车拐个弯儿,自行去了后院的马厩。
      雨还没停,稀稀拉拉的。
      徐奉跟在吴掌柜的后面,亦步亦趋。他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了纪家少奶奶怎么表现。娘给新缝的衣裳紧紧地抱在怀里,千万别淋湿了,中午见少奶奶的时候好换上。
      正想着呢,吴掌柜突然住了脚步,徐奉差点撞上。
      “哎呀,大少奶奶。”吴掌柜向前弓腰,“本想带他去账房见过您的,不想到您已经起了。”  一个低闷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若不是十万火急,我倒也想晚些起的好。”
      那语气四平八稳,听起来与“十万火急”毫不相应。徐奉偷偷探头,只见一个女人穿了件珍珠白的披风站在厅堂门口,手里撑着一把棕面儿的油纸伞。大把的青丝随意的挽在脑后,额前还留着些许的胎发,像是起得匆忙。
      白色的衣裳和白净的脸,安安静静的,在微亮的天光里头泛着隐隐的蓝色。
      徐奉愣了——噼里啪啦的雨点里,丝面的裙角儿微微飘动。衣裳,是弱不禁风的,人,却是亭亭玉立的。
      女人声音低哑:“枣庄来的师傅?”
      吴掌柜咳嗽了一声:“给大少奶奶见礼。”
      徐奉慌张的低下头,跪了下来:“小的徐奉,见过大少奶奶。”跪的太急,手里的包袱被他按进了水洼里,湿了一半。
      “免了。”
      徐奉站起来,头却低着不敢看,心里砰砰的。
      “徐师傅一路上辛苦,咱这就算见过了,快去歇息罢。吴掌柜的,你跟我来。老爷出事儿了。”
      脚步声匆忙远去,徐奉这才再抬起头来看——她健步如飞,撑着伞的身影说不上玲珑有致,可也高挑修长;吴掌柜拖着他沉甸甸的身体紧紧跟上;对面的屋里出来个丫鬟,手里捧着个正冒热气的黄铜手炉,慌慌张张的朝那大少奶奶追去。
      三个人前前后后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徐奉张望着,心里直突突的跳。

      一觉睡到中午。
      屋子是五个人一个炕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徐奉一个。徐奉起床等着人来叫,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
      他也不敢出去乱逛。闲来没事儿,就把今早沾了水的新衣裳洗了一遍,晾起来。雨倒是停了,可天还是阴的,这衣服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干透。看看窗台上满是泥巴的鞋子,转身找了把刷子又把鞋子给刷了。刷了鞋又想起昨天穿过的裤上怕是也沾了泥巴,于是又一气儿也给洗了。
      洗洗刷刷,眼见着天又黑了。
      这才有人稀稀拉拉的回来。
      这院子里一排有十来间屋子,有的屋住了十几个人,有的屋住了五六个人,徐奉这屋,大概是住三五个人。
      如果这屋子住的人是按等级月俸来看的,徐奉觉得自己在这屋还不差。
      “徐师傅,醒了?”一个四十左右的伙计喘着粗气进屋来。
      “哎。中午醒的。”
      “哎呀,中午就醒了,感情还没吃晌午饭呢。”伙计自行走到门前喊了两嗓子:“六儿!六儿——”
      “六”和“儿”的声音粘在一起,跟着他舌头转呀转,最后化成一声绵长动听的吆喝,在这浸泡着雨水的院子里四散开去。
      “哎——啥事情啊,哥?”
      “去厨房热些菜来,这屋新来的徐师傅没吃晌午饭呢!”
      “中!”
      他回过头来对着徐奉:“我叫乔大,是前门的头。”
      徐奉抱拳:“吆,原来是乔大头儿。”
      乔大一咧嘴一摆手,颇有几分得意:“哎,别客气,来了纪家,咱都是一家人。徐师傅哪里人?”
      “枣庄的。乔头呢?”
      “吆,那可真远。我就济南的。咱家世世代代住在济南。”
      “吆,还是世家。我初来乍到的,有不对的地方请乔头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今天府上事太多,头晕脑涨忙到现在,都没个人想起来给徐师傅备午饭。”
      “乔头哪里话,该忙该忙。”
      乔大是个是直肠子,快人快语,没有藏在肚子里的话。眼下徐奉模样老实,嘴里又一口一个乔头把乔大叫得舒服。再来回几句,乔大就觉得跟徐奉很亲近了。这一亲近,乔大就恨不能掏着心窝子跟他好。
      “我做这领头是我爹退下来给我的。我家祖上和纪家祖上,那当年同是绿林兄弟。后来参过军的。先祖皇帝建军打元人的时候,那咱们是立了功的,大明朝建立有咱们家的一份子功劳的。后来纪家金盆洗手做了海盐生意,咱们乔家祖先也是帮了忙的。咱家兄弟六个都是给纪家帮忙,刚才的就是我们家老么。不是我显摆,咱们乔家文的不行,可那武的在济南数这个!”乔大把大拇指翘得高高说。
      “乔头原来还是将门之后,可敬可敬。”
      “嗨,看你说的!不是将门,绿林就是强盗没啥好避讳的。”
      乔大看屋里只有两个人,于是压低了声音探过头来:“你不知道吧,咱家少爷还就好绿林这一口呢!……这些年一直在绿林混着,除了成亲那天就没回过家!……不说了,不说了。徐师傅,我看您人厚道才跟您道道家里的长短。徐师傅您不比咱这些粗人,您是账房的人,是大少奶奶跟前的人。嘴上可得明白着,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是是。谢乔头提点。”徐奉赶忙答应了。
      乔大再说了些有的没的,嘴里话不住却说得没有刚才那么起劲了。
      没过一会儿,徐奉忍不住了:“我眼看着,耳听着,似乎纪家的帐可是都归这大少奶奶管?纪家是大族,买卖做的又大。一个女人怎么能做得?”
      乔大小眼一眨巴,露出一分“孺子可教”的笑容,等的可不就是徐奉这句话。
      “嘿!问得好。这大少奶奶……程家你知道么?中部做瓷器生意的程家。这大少奶奶原就是程家的大小姐,闺名锦绣。自小被程老爷当男儿带着,十几岁的时候就能独自经营店铺了。这些年,程锦绣的名字那是在中部出了名的。咱家大少爷到了二十好几了还不肯成家,天天在外面鬼混,风流快活,为什么突然肯娶程家大小姐了?还不是看上了她的本事!”
      “她的本事?嘿,要知道这大少奶奶没来之前,家里乱着呢。且不说这大少爷在外风流,老死不肯回家,纪家的内人也是个个不省心——太夫人吃斋念佛向来不理俗家事;夫人去得早;二小姐任性;三小姐还小;老爷忙着生意也顾不上内,这几年来身子愈差……这府里啊,乱着呢,乱着呢。直到这程锦绣嫁了进来,这家里才变得顺溜了。就拿今日清明来说,老爷身体又不支了。听说是昨晚上给二姑爷气的,回到家躺下就起不来了。这不,今天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事情全是大少奶奶做的主。一边是祖上的祭奠大礼,一边是躺下的老爷,忙里忙外的全靠她一个人!纪家的少爷小姐们?别指望了!一个顶事的都没有。”
      “啊吆,听起来倒是位能干的人。只不过,话虽这么说,可是少奶奶毕竟是妇道人家,是媳妇不是儿子……靠得住吗?”
      “靠得住?人家程小姐可是出了名的摇钱树,旺夫相。当年那上程府提亲的可不是没有。可这女儿是程家老爷的心头肉,只恨着大小姐不是个男儿。于是,一拖再拖,能不嫁就不嫁的,一直拖到这闺女二十了还不肯放人。这不,直到前年,程老爷新娶的二房给添了一个儿子,这才放了她的。去年她嫁进了咱纪家。现今咱家里,老爷身体大不如前,大少爷不肯回家,这纪家里里外外有能管事儿的人吗?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我看,这纪家的主,早晚得她当。纪家能娶个这样的儿媳妇是祖上积了德的,失了摇钱树程家不计较就不错了,你纪家还计较摇钱树姓的是程?您以后瞧着就知道了!我看咱家老爷的意思明白的不得了,他是定了心让大少奶奶来当这个家!”
      乔大是典型的话唠,打开了就收不住了。徐奉只管听,乔大自问自答自己说的痛快。
      说着话,六儿已经把吃的拿来了,徐奉饿了一天,看见吃的很是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的,乔大在一边再聊些闲话。不知不觉,这一天又过去了。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有下人来叫徐奉,说是前厅有宴,请他过去吃饭。
      新衣裳偏偏昨天洗了,现下摸起来潮乎乎的。徐奉还是急急忙忙的换上了,虽是潮的可毕竟是新的。
      低着头跟着人走,走到昨天经过的小道的时候他不禁又抬头张望了一下——从这里过去,经过凉亭,经过花架子,就到了——她撑着棕面儿青把的油纸伞站在雨里。
      像是海上伫立的一桅白帆。虽风雨飘摇,却也一路兼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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