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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凤笙】 ...

  •   段家位于江阴城极其正中的地方,与县府衙门就隔了两条街的距离,身手好一点的越两个墙头就能从县太爷家窜到段家来。所谓大隐隐于世,宅院坐落在官府就近,一来是为了借官家的这棵大树来乘凉,毕竟段家怎么说也算武林世家,然而拿得出手的功夫寥寥,段家人素来武功平平,身份与能力的不匹配让段老爷不得不老谋深算了一把,借着官府的阴凉让自己免受了很多叨扰;二来,这里是江阴城最为繁华最为中心的地段,所谓人多眼杂,最是消息灵通活络,用来收集情报在合适不过了。由此可以看得出来,段家家主不可谓是不聪明狡黠啊。
      然而此时家大业大,地处中心的江阴段家,正陷在一片火海地狱之中。
      这场大火起的突然且蹊跷,借着春末的那点妖风,顷刻间星火燎原,映红了江阴城的半边天。
      冲天的大火惊动了半个江阴城,街道上,邻里邻居甚至穿着单衣披着外袍就冲出了家门,有人在观望情况,有人在打水救火,有人吓得说不出话来,有人因为火势殃及了自家,正在哭闹。大火自然也惊动了官府,许多的官兵自府衙冲出来,一拨人负责组织疏散周围群众,一拨人负责组织身强体壮的一并加入救火的队伍中去。一时之间,江阴主城的正中街道上,人群涌动,嘈杂不歇,倒像是在赶夜市一般,吵吵闹闹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熊熊烈火烧也烧不尽的段家府院内。
      偌大的宅子里除了“噼里啪啦”爆个不停的木头被大火烤裂倒塌的声音以外,在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闻人阙和曲旈声一前一后站在段家一片尚未被大火殃及的院中池塘里,看着来势汹汹的大火,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安静了。
      没有哭闹声,没有呼救声,没有慌乱逃跑的声音。整个宅子仿佛被空寂了很久一般,空空荡荡,安安静静,不见人影,不闻人声。这火就好像在烧一座空房子。
      曲旈声心里打了个突,升起了一股浓烈的不祥之感。
      会出现这样一种沉寂,不外乎两种情况,要么这房子早就空了,没有人住了;要么,就是满屋子的人都出不了声音,也都已经动弹不了了……
      什么情况下的人不能动也不能在出声了……
      不外乎就是……死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就想不下去。曲旈声一双眼睛映着漫天满地的大火,却仿若是要滴出血来一般赤目灼人的红。
      又是火……又是火!怎么哪里都是没完没了的大火!烧不尽了还是跟定他了?!
      闻人阙回头的时候,就看见了那样一双要滴出血来的眼睛,映着冲天的火光,仿佛那火已经烧到了他的心里去。
      闻人阙皱了皱眉头,知道曲旈声此时怕是有些魔怔了,转身反手抓了他的肩膀,不容二话,将他拎出了段家。
      起初曲旈声有些楞然,离了段家,那眼里的赤红也并没有消退下去多少,只愣愣的被闻人阙拉着往前走,走到一处拐角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脚步踉跄两步,眼睛里才慢慢凝起了光芒来。
      他止了脚步。闻人阙被他从后面拽了一下,也跟着停了下来,回头去看他,只见他慢慢抬起脸来,一双眼睛如剑一般直射过来,带着点夜一般的寒凉,看的闻人阙不由自主的颤了一颤。
      他只得站定,等了一会儿,不见曲旈声开口,他不得不开口唤了一声:“大哥?”
      这一声仿佛从天边飘过来,慢慢落在曲旈声的耳朵里,他的神识才一点一点被拽了回来,愣愣的看着闻人阙皱起的眉头,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他:“适才……你看到段家的人了么?”
      闻人阙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情形不容细究,除了漫天的大火就是被火舌吞灭的残檐断壁,饶是他视力再好,也断然看不清楚大火后面的情形的,但,方才段家的情况,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他心里其实和曲旈声心里想的差不多,可这时候偏又说不出口,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没看见,兴许没人了吧,我们先等等,等后半夜火势小下去之后,再进去查探情况。”
      他原先想说明日一早的,但想到曲旈声断然是等不到明天的,而且明日白日官府定然就派人将烧得只剩灰烬残骸的段家团团围起来了,他们再去,也容易暴露。
      闻人阙见曲旈声只是沉默,便拉着他寻了一颗离段家不远不近的大树,带着他纵身一跃,两人站定在一枝较为粗壮的树干上朝前方望去,不远不近,将正在熊熊燃烧的段家宅院尽收眼底。
      院中一片寂寥。
      与院子外面的嘈杂纷乱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越是看得清楚,那种不祥的预感愈发自内心深处澎涌而出,如寒气透骨,流窜于四肢百骸。
      闻人阙拉着他,只觉得手下越来越凉。
      他回头去看,曲旈声此刻的脸色,一片惨白,却偏偏又在火光的映称下,泛着红光。
      闻人阙素来不知道如何劝解安慰别人,此时只能默默站在一侧,将拽着他手腕的手紧了紧,抿唇不语。
      待到后半夜,月上中天,街道上的人声渐渐消了下去,闻人阙自高高的树杈上俯视下去,见段家的大火已经慢慢熄灭下去,人群也散去,剩下几个官兵东南西北的将段府从外面围了起来。虽说是围着,但毕竟他们也都忙了一宿,这会子火势渐灭,好不容易能够松懈下来,干脆寻了个还算完好的墙面,便倚墙坐下,没一会儿,已经有两个卫兵昏昏欲睡了。
      “走。”
      曲旈声轻轻喊了一句,将手从闻人阙手中抽了出来,一个纵身,点着屋檐就朝段府飞了过去,闻人阙紧随其后。不消片刻,两人一前一后落在了先前他们来过的那处池塘。
      池塘里尚且还有鲤鱼在游动,几尾鱼在月光之下的粼粼波光中来来去去,水波荡漾,倒让这死一般寂静的宅院里凭空生出了那么一点儿生气来。
      然而曲旈声明显毫无心情去欣赏眼前的鲤鱼戏水,他轻车熟路的三两步冲过前院,跨过倒塌一地的残骸断壁,直冲进了院前的一间屋子。
      说它是屋子,只因为还有一半的屋顶仍顽强的屹立不倒着,撑起了半边的空间。看起来应该是段府的前厅,会客用的,桌子烧的几乎一碰就倒,墙面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出原貌。可想而知这一场火势究竟有多大,根本非自然可为。
      若不是自然起火,那便只能是人为纵火了。
      两人慢慢在前厅里面走着,曲旈声弯下腰去,解下腰侧的佩剑用剑鞘扒拉着一片狼藉的地面,扫了一圈,果然除了烧成灰的桌椅板凳之外,一个人,或者说,一具尸体也未曾见到。
      然而吊在曲旈声胸口的那口气还是放不下来,他顺着前厅又冲到了后院各个房间里去查探,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翻找过去,终于在前厅正对着的屋子里停下了脚步。
      倒抽一口冷气。
      闻人阙紧跟其后,听到动静跑到他身侧站定,视线借着月色遥遥望去,也不由得跟着抽了一口气。
      不算宽敞的一间屋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不下二十个人,一个压着一个,均烧成了焦黑色,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曲旈声的脚步跨出去半步,只半步就停住,跨不出去了。
      很不和时宜的,眼前突然闪过了许多画面,统统都是他来段家的情景,幻象里来来去去好多熟悉的面孔,统统都是段家人的面孔。
      曲旈声甩了甩脑袋,知道此时不是自己伤春悲秋停滞不前的时候,他镇静了一下,朝屋子里慢慢走去。
      闻人阙跟在他身后,却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具一具尸体的去细细查看身份,直等到他翻完,站起身来,一脸漠然的走出屋子,闻人阙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句:“没有,这里都是些仆人和小厮。”
      他说的没有,是没有段家家主一家人。
      两人又将剩下的屋子都翻找了一遍,陆陆续续在另几个房间里也发现了成堆的,烧成焦炭一般的下人的尸首。最后终于让他们在东厢房一间偏室,寻到了段老爷一家,段老爷,段夫人,连同他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统统都在这里了。
      段老爷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不过三四岁的孩童,头朝外的倒在屋子的东南面,段夫人和段家的小女儿缩成一团躲在段老爷身后的角落里,还有一名身量较长一些的少年躺在正中央,应该就是段老爷的大儿子。
      从他们的姿势上来看,并不像是被烧死的,却像是先遭遇了不测,之后才被一把火烧成了如今的面目全非。
      段家三十八口人,一夜之间,全都死于非命不说,甚至还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何等的仇恨!
      曲旈声抖着手,抿紧了唇,一步步走上前去,他颤颤巍巍的在段家大公子身前蹲下来,细细翻看着已经烧得焦黑的尸体,试图从尸体上寻得一丝蛛丝马迹。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响动,屋子里的两个人迅速站了起来,冲出门外,却见夜色之中一个白影悠悠落到了门前的空地上。
      来人一袭白衣,身量不长看上去像个少年,俊秀的面容带着一丝书生气,一头长发披散身后,只用一条玉色的发带随意半束着,夜风一吹,随风舞动。少年手里执着一只足有半尺青锋那么长,两指那么粗的毛笔,在月色之中亭亭玉立,煞是夺人眼球。
      可惜此时没有人有闲心欣赏这月下美人。
      曲旈声抽出长剑,剑尖直指那人眉心喝道:“什么人!”
      那少年抱着笔,幽幽的望过来,一双眼睛泛着浅浅的棕色,印着月光甚至还有些发灰,倒映着门口他们两人的身影格外清晰明了,少年面上无甚表情,声音也是清清冷冷淡淡的:“在下凤笙,途经此地,见这家大火起的蹊跷,特来查探,却不知两位又是何许人也?”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怀疑与防备。
      事实上,大火刚灭,他们两人此时出现在此地,确实有些不合时宜,惹人怀疑也是正常。
      “玉面判官凤笙?”曲旈声在听到对方自报家门之后明显楞了一下,方才缓缓还剑入鞘,“江湖上传闻的那个一门心思惩恶扬善的玉面判官,原来是个少年人。”
      近些年,江湖上传出一个玉面判官的名号来,据说此人侠骨柔肠,满腔热血,且聪明异常,武功不凡。这几年行走江湖,专门惩恶扬善,常常是哪里出现了不平之事或者冤屈之事,哪里就会看到他的身影。是以这两年在江湖上风头正盛,却不曾想,这样的人物,竟然是个看起来还不及弱冠的少年人。
      如此人物,不入衙门官府,但入了江湖,真是可惜。曲旒声不着边际的想着。
      曲旈声说这话并无轻慢之意,纯粹只是一时没忍住的感慨。名叫凤笙少年听了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头,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就刚才的话题继续问道:“二位是何许人也?为何会深夜到此?”
      闻人阙觉得这个少年说话一板一眼的显得有点迂腐,然而光听对方的名头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于是闻人阙当先站出来,朝他拱了拱手道:“在下闻人阙,这位是曲旈声曲二公子,曲家素来与段家相识,我们此番前来探望故人,万万没想到竟然会遇到这样的惨况……”
      听闻是曲家人,少年颦起的眉头才稍稍展开了一些:“我也是方才在前往此地的路上,见这方向火光冲天,不似寻常,这才紧赶慢赶的赶过来探一探情况。”
      都是来查看情况的,那便不是敌人。三个人一并走进了身后那间放着段家人遗体的房间。
      曲旈声继续查看段家大公子的尸体,凤笙却走到房间的角落里去查看段夫人和段家小姐去。
      夜色寂静,整个段府只剩下三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凤笙轻呼了一声,像是惊呼又像是喟叹,曲旈声和闻人阙闻得此声,慌忙跑了过去,看他有什么发现,少年却拉着段家小姐那只纤细的仿佛随时可能会断掉的右手抬起来举到他们两人面前,小心翼翼的将那只手表面那层焦黑抹掉,露出了皮下尚未烧成灰烬的一截手臂骨头,只见那骨头上浅浅的有一道刀剑划过的痕迹,伤口入骨,可见这一下下手有多重。
      “你们仔细看这道伤口,”凤笙说道。
      曲旈声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越看越觉得这伤口有些眼熟,划痕虽然不深,但仍然还是能看出些许端倪来,划痕的两头平整而中间略有些参差,中间划的比两边都深,像是一剑划过的时候剑身还以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旋转了一下。江湖上能造成这种伤口的武功招式少之又少……
      他却忽然想起了曲家的流觞剑意……其中最为知名,也最具有杀伤力的一式,名唤“劳燕分飞”,一剑刺下的同时还会在伤口中左右连挑,看上去是一剑,实则是一剑三划,伤口就是这般左右浅口而中间深,中间伤口参差而两边平整。唯一的不同是“劳燕分飞”一般伤口比这个大一些,深一些,通常都出现在咽喉或者胸口这样足以一击致命的地方。
      听说玉面判官熟悉江湖十大高手的各路武功招式,更是对这些招式可能造成的伤口都一清二楚……
      这么说来……
      曲旈声垂眸,望向凤笙的时候楞了一下,因为对方也正凝着一双浅棕色的眸静静望着他,面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曲旈声虽然绝对不会相信就凭这道看上去像极了“劳燕分飞”所造成的伤口就断定这事儿会跟曲家扯上什么关系,这未免太过荒唐了些!可是面对着少年那双眼,他的心还是莫名其妙的漏跳了一下。
      闻人阙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曲旈声身后消失了,这时只听见他蹲在不远处喊了一句:“你们来看。”
      曲旈声这才从凤笙脸上收回视线,凤笙慢慢放下手里的残骸站起身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闻人阙身后站定,见他拉着段老爷的那只原本环在雉子身上的手,回头看着他们:“你们看,段老爷手里好像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两人闻言蹲下身来细看,果然见段老爷那只烧成焦炭的左手仍然保持着紧握成拳的姿势,像是攥着什么东西,他们伸手去掰,只听“啪”的一声,灰烬落下,森森白骨露出,骨头缝隙之间,依稀可见一片黑灰色的东西,将它从白骨爪中抽出来,才发现原是一只指骨粗细的铁筒,很像信鸽腿上绑的那种传递信息用的信筒。凤笙将那铁筒盖子拔掉,抖了抖,果然抖出了一张小纸条,纸条缓缓展开来,映在曲旈声的眼中,犹如晴天一道霹雳直接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纸条上面写的是:段兄,覆海珠不还,你且好自为之罢。
      短短一句话,没有落款,可那字迹,曲旈声再熟悉不过了……
      从小到大,便是临摹着这个字体一个一个认全了字的,曾经还取笑过这字虽然笔锋苍劲有力,却是武人的气魄太过,反而少了那么一点钟林毓秀的灵气,难为大家风范。这个时候映入眼帘,什么武人文人大家风范,顷刻间统统都被曲旈声抛诸脑后去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唯剩下一个声音在频频否认。
      怎么可能会是他爹的字……
      这不可能是出自他爹的手笔……!
      可那明明就是他爹的字,习了十多年,看了二十多年,怎么可能认错……
      而且信里还提到了覆海珠……
      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凤笙拿着纸条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将曲旈声渐渐失了血色的面容清晰无比的映入眼中,他也不出声询问,像是在等着曲旈声自己说出个前因后果来。
      哪里说得出什么前因后果来!他自己都快陷入一片泥沼之中去了!
      曲旈声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猛地转身跨出门去,足下一点就消失在了黑夜里。速度快的,让屋子里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
      顷刻间,屋子里只剩下一个不明情况一脸无语的闻人阙,和一个若有所思眉头微颦的凤笙,两相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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