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红鸾》风*音

34、第三十四章

　　向海岚跟在他身后，一步步踏着地上的青草，朝着山洞方向走回去。

　　她凝望着总是离她几步之遥的背影，疏离而微微遥远，月牙色的长衫白袍，没有真丝绣纹，没有环佩腰饰，没有嵌珠玉冠，只是一席白衣，一根鹅毛雪色的绸带简单束发于身后，却依旧透着份掩不住的潇洒俊逸，就连他的冷漠淡然，好像也只是平添一分出尘之气。

　　从小和风少堡的人一起长大，向海岚见惯了风敬扬的清明坦荡，风少央的爽朗清举，风清言的斯文秀逸，风写意的清隽尔雅，却独独没见过梅落然这样的男子。他不喜颜笑，说话的语气总是带着凉意，他不喜欢向家的人，言辞刻薄冷酷，言行却反覆，令人不解。

　　他救了自己两次，替她肩上的伤口止血，为她毒发时减轻痛苦，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最痛恨向家人么？

　　“为什么救我？”向海岚的旧问重提让梅落然的脚步顿下。他回过身，看她的眼光甚至能让她嗅出丝丝冰冷的味道。

　　“也许，是不该救你。”梅落然眸中闪烁着微微的幽柔光芒，如刚才的溪水般澄澈，如魑魅巅上的云雾般缥缈。

　　向海岚看着眼前这张俊若明玉的脸，想起当日在风少堡内，她和木兰、花慢的一番对话。向海岚不禁莞尔，花慢那丫头的一句玩笑话算是说对了，撇去尚未见识过的季林不谈，梅落然的相貌的确比风写意和东方晋更胜一筹。风写意的隽秀如同山水泼墨，写实写意，虽玉树临风，却多一分倜傥少一分英姿；东方晋气宇轩昂，风流韵致，骨子里露着一番傲气，抖擞却浮躁。

　　向海岚甩了甩脑袋，奇怪自己现在竟然在想这些。她走到梅落然眼前，微微仰头问道：“你肯救我，是不是代表梅家和向家的恩怨已经过去？”

　　“向姑娘当真天真地以为，我三番四次救你就是两家恩怨消除了？”梅落然一反态度说，“为什么你不觉得，我救你可能另有原因？”

　　“另有原因？”

　　“你对在下而言，尚有用处，梅某自然要救你。”梅落然看着她冷冷说道。

　　“我对你有什么用处？”向海岚心口微凉，问道。

　　“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要主动去血阎门么？因为他们要我救一个人，确切地说，他们要我爹救那个人。”

　　向海岚试探：“他们要你救颜三娘，是不是？”

　　梅落然对她的疑问显得很讶异，“你知道她？你进过‘若兮园’了？”

　　“若兮园？”向海岚冥想片刻，后问道，“就是那个百花盛开，连教徒都不能进去的地方？昨天，我和写意为了逃避赤火妖精的追杀的确曾经误闯过里面。不过很快就被赤火妖精找到，带回血阎门地牢了。”

　　梅落然见她知道的不多，徐徐说道：“她本名颜兮，小名三娘。是若兮园的主人，也正是血阎门要我爹救的人。”

　　“她是什么人？今天在魑魅巅上弹琴唱歌的就是她，对不对？”向海岚满腹疑问，道：“你们救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虽然姓颜，却是左门长老方定思的外孙女。”梅落然回答。

　　“方定思的外孙女？”向海岚略显意外，“那她也是魔教中人？”

　　“不过，她患了失心疯，又中了毒，已经很多年都是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的了。”梅落然又说，“这就是血阎门要我爹救她的原因。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向天庄出事，向云霓和风少央带着风老夫人的玛瑙镯子来到寒梅庭园找我爹问清事情缘由？”

　　“当然记得。”向海岚答，“可当日梅渡林根本不在园中，而且你也什么都不肯说。”

　　“那是因为我爹在方定思手上，身陷血阎门中。”梅落然解释，“他们要我爹医治颜兮的病，可我爹不愿出手救魔教人。所以他被困在血阎门里不得脱身。”

　　“难怪当日花慢被她们带回血阎门，在教中无意间遇到梅渡林，还出手救了他！”

　　“我爹虽然逃过一次，可魔教又怎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们？何况寒梅庭园不会走也不会跑，想找到我们根本不是难事。”

　　“那梅渡林现在人呢？”

　　梅落然道：“你和风写意进过寒梅庭园地下的密室，不是么？”

　　“你说，梅渡林现在就躲在密室里？”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所以我主动上血阎门，跟方定思说由我来医治颜兮。”梅落然自嘲一笑，道：“说来也讽刺，我爹宁死都不肯救魔教人，我却自己进了血阎门。”

　　“若非梅渡林性命被血阎门要挟，你也不会身入魔教，以身犯险。”向海岚替他辩驳。

　　梅落然并不领情，反驳道：“不用说的这么好听，我早说过，在我眼中，有病的都是病人，不存在正邪之分。我不在乎颜兮是不是方定思的外孙女，也不管她是不是魔教中人，我只知道救了她，寒梅庭园就能安然无恙。只不过，我高估了自己的医术。连我爹都对她的病束手无策，我又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治好她？”

　　向海岚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问：“她是方定思的外孙女，怎么会中毒？又怎么会变成疯傻？磬石寒毒真的那么难解？”

　　“你知道她中的是磬石寒毒？”

　　向海岚点头，“我听黑刹和梅渡林提过。”

　　“血阎门善用奇毒，磬石寒毒正是门内教徒自己所创。”

　　“既然是血阎门所创制的奇毒，又怎么会解不了？反要梅家人来解毒？”

　　“因为磬石寒毒只有一种解法，就是先让中毒者服下一味名叫‘磬石粉’的药剂，再以外人内力将体内之毒逼到丹田，然后在合另一人之力同时运功，前后同逼，才能将毒逼出。磬石粉虽然不难调制，两个有深厚内力的人也不难找，困难的是，颜兮和风写意一样，根本不会武功，没有丝毫内力。你应该知道，一个完全没有内力护体的人是不能接受高手运功疗伤的，强行逼毒只会适得其反，让毒更快入五脏经脉罢了。”梅落然说到这里，忽而提到：“当初厉家姐弟带着那个姓周的孩子来寒梅庭园找我替他解十日碎的毒，道理也是一样。厉北狂内力太深，若强行替那孩子逼毒，只会害了他。”

　　“所以血阎门找来梅家的人，希望可以寻到其他方法替颜兮解磬石寒毒。”向海岚又道，“那，颜兮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说我对你尚有用处？”

　　“我刚才说过，以我的医术还救不了颜兮，若要解磬石寒毒，我需要配制一味名‘翠芦散’的草药当药引，而翠芦散的主要成分是‘残花烟’。”梅落然看着向海岚，一字字道：“残花烟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花，但相信向姑娘对这种花应该不陌生吧？”

　　向海岚惊异，“残花烟？你要残花烟？”

　　残花烟是昔日巍峨山庄的大小姐简馥梅的陪嫁之物，乃一株名贵花木，有解奇毒，延年益寿之功效。当年简馥梅嫁给向青天，那株残花烟也成了向天庄的一宝。

　　“向天庄早一把火被烧干净了，哪里还会有残花烟？”向海岚道。

　　“当年那株当然是没有了，可我相信向姑娘一定知道栽培此花的方法。”梅落然肯定道，“只要有了残花烟，配制成翠芦散，我就有办法替颜兮解磬石寒毒。所以说，我怎么能让你就这么白白死了？”

　　向海岚越过他，走到他前面，说道：“这么说来，你救我真的只是为了知道残花烟的栽培方法，不是因为你不再介意两家恩怨？”

　　梅落然眺望远方的山峦，好似也在寻找着答案。

　　“恐怕你要失望了，”向海岚道，“事实上，残花烟虽然是我娘当年的陪嫁之物，可我只见过两次，也没兴趣过问栽培之法。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种残花烟。”

　　梅落然略感意外，又问：“你不知道？那向云霓呢？”

　　“就算我姐姐真的知道怎么培育残花烟，可此花要三年才开花，你若想用它的花粉来配药，起码得等上三年。颜兮的寒毒等的了三年么？”

　　“我不需要花粉，不必等到它开花。配制翠芦散，只要一片残花烟的花瓣即可，哪怕是含苞待放也无所谓。另外，我已用另外七味草药暂时控制了颜兮体内的寒毒，虽然不能治本，但十年之内她还死不了。”

　　听到梅落然说的这些缘由，向海岚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些失望，她一直希望梅落然能放下两家之间的恩怨，可如今看来并不容易。她道：“既然你救了我和清言哥哥，又答应替他找解药解毒，我可以答应你，等我回到风少堡会问姐姐培植残花烟的方法。可是，如果我姐姐也不知道呢？”

　　“如果连向云霓也不知道，那或许就是天意了。是老天不放过颜兮，不放过寒梅庭园吧。”

　　“可是，颜兮是血阎门的人，怎么会中磬石寒毒？”向海岚始终不明白。

　　“她是服毒自尽。”

　　“自尽？”向海岚瞪大眼，“为什么要自尽？你不是说她患了失心疯，整个人疯疯傻傻的吗？一个痴傻之人怎么会去自尽？”

　　梅落然朝她瞥了一眼，继续朝前走，“你的问题似乎永远问不完。”

　　向海岚跟在他身边，道：“我是很好奇，她为什么要自尽？为什么会在刚才唱《淇奥》？”

　　“若兮园的仆人说，那首《淇奥》，是颜兮小时候，她娘亲一直唱的曲子。”梅落然回答，“即使她后来疯了，也没有忘记。若兮园里常常可以听到她唱那首曲子。”

　　向海岚想起在魑魅巅上，风写意告诉她方定思曾亲手打死自己女婿的事情，她问梅落然：“颜兮会疯，是不是跟她爹娘有关？”

　　“我曾听教徒说过，当年血阎门抓来一个叫颜禄康的俊秀书生，原是让白罗食血而用。没想到方定思的女儿方梓瑜和那书生暗生情愫，两人私定终生。”梅落然回忆道，“方定思向来极疼这个女儿，对她有求必应，但知道二人之事后却极力反对。”

　　“为什么？”

　　“因为那个书生不是普通人家的穷小子，而是当今太后的弟弟，玉胤王的四子。”

　　“这么说，那个颜禄康还是个小王爷？”

　　“不错。”梅落然继续说道：“方定思不许他们二人在一起，他们便逃出血阎门。颜禄康爱上魔教妖女，自然也无颜回王府，两人逃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居避世。后来，方梓瑜产下一女，就是颜兮。”

　　向海岚好奇问道：“难道，后来他们还是被方定思找到了？”

　　“方定思的确找到了他们，不过是在几年之后。虽然找到女儿，可方梓瑜又怎肯抛夫弃儿，再回血阎门？方定思一气之下一掌将颜禄康打死。而这一幕也正巧被当时七岁的颜兮看到。方梓瑜见丈夫惨死，伤心欲绝，当即便抛下女儿服毒自尽。方定思痛失爱女，见颜兮长得极像方梓瑜，便将她带回了血阎门。”

　　“想不到方定思竟然如此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女婿都不放过。”向海岚听他说着，不觉同情那少女生世凄苦，幽幽而道：“所以，她才会不停地哼唱那首《淇奥》，是因为思念爹娘……”

　　“颜兮到了血阎门便如同哑了一样，不再开口说一句话，直到遇见迟傲。”梅落然也若有所思，“只可惜，后来她还是疯了。也许真的是天意。”

　　“迟傲？”

　　梅落然对她的疑问略感不解，“怎么？你知道颜三娘，去过若兮园，却不知道她和迟傲的关系？”

　　“我和写意是无意闯进那里的，当时只顾着找出路，哪里有功夫多想她是谁？何况，我们只见过她一面，又怎么会知道她和迟傲的关系？”

　　“整个血阎门都知道，他们二人青梅竹马，迟傲待她远胜于方定思。”

　　向海岚越听越迷惑，“既然她是左长老的外孙女，又是魔教教主的心上人，怎么会发疯？又为什么要自尽？”

　　“其实，颜兮本来只是很少开口说话，并未患上失心疯。”梅落然说道，“但某一天，她在左门亲眼见到方定思一掌打死一个偷药的教徒，从此就疯了。”

　　向海岚心中一震，缓缓道：“她一定是想到她爹。”

　　梅落然继续说：“自从她疯了以后，方定思就把她关在左门，不让她出去。迟傲接任教主之位后，在左门之后的百里地上建了那座‘若兮园’，将颜兮安置在里面，除了他和几名服侍的丫鬟，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违者必死。即便是方定思也不能随便踏入若兮园。这么多年来，迟傲找遍各种方法想替她医治失心疯，却并无成效。”

　　“想不到迟傲对她竟这么好？”向海岚不禁感慨魔教教主竟会这般痴情。

　　“我虽然没见过迟傲，却听教徒说过，迟傲和当年的迟纵一样，都是狂莽成性，不可一世。”梅落然道，“但他对颜三娘却始终如初见时那般疼惜有加，这点倒是稀奇难得。”

　　向海岚对迟傲的印象，只限于他人寥寥几句话语。她只知道一年前迟傲率魔教人上少林寺，意图歼灭少林派，却在当日被写意阻止。事后向海岚听风写意说了事情经过，只觉得魔教教主虽野心勃勃，却年少气盛，还未能比得上他爹一世枭雄之名。

　　“既然迟傲待她这般好，她为何还要自尽？”向海岚又问：“颜兮不喜欢他么？”

　　“恐怕不是。我听那些教徒描述，颜兮刚被带回血阎门时几乎三天不说一句话，可自从有迟傲陪在身边，她渐渐地每日都能开口说上几句。由此可见，她并不讨厌他。”

　　“那她究竟为何服毒？”

　　“这个我也不清楚，”梅落然说，“但是，这些时日以来，我在左门为她研药，以我对她的观察，她虽一直疯疯癫癫，可偶尔却好似有些清醒。”

　　“你的意思是，她装疯？”

　　梅落然摇头，“不，失心疯也许能装，可如果想在大夫面前一直伪装也没这么容易。凭我的猜测，她应该是在某个清醒的时刻，服下磬石寒毒的。她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因此无人能解此毒。可是她没想到，磬石寒毒的毒性分阴阳，她体弱气虚，阴气极重，即使服下此毒也不会立刻死去，也因为这样迟傲有足够的时间找人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