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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三十章、结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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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烛火通明,夏侯的女帝陛下一向勤政,此时却不像平时一般批阅奏折,素衣站在窗台边,整个人背着烛光,面容隐在暗影中,显得有些晦暗沉沉。她蹙眉看着园中被洒了点点月晖的花花草草,嘴角时不时翘起,疑似轻微地笑了一下。
过了许久,烛台里的灯芯突然炸开了,劈劈啪啪,冒出闪亮而又短暂的火花,将女帝的侧脸照亮了一瞬。
那一声脆响一现即逝,却也惊醒了正沉静在深思中的女帝。她缓缓抬起右手,像某人一般掐着眉心,左手中的信纸向后一伸,自然有人接了过去。
张德静看也没看一眼,右手轻轻一握,整张描画着素净花纹的信纸便碎成粉末。
“她现在在哪里?”
御书房内的宫女侍人都已退下,张德静微微躬着身子,低声禀道:“竹大人去了南魏,想来还有些时日才能回京。”
听及如此,女帝恩了一声,不再问什么。一时间君臣两人皆是沉默,很有默契,而书房也陷入了沉静,直到烛台里的灯芯再次炸开,直到那一袭玄色裙袍带着几许墨香飘然而起,才打破了这份静怡。
张德静沉默跟在身后,侯在外面的宫女骤然见到陛下迅即如风的身影,登时吓了一跳,慌忙跪了下去。
众人没走几步,便看到前方火光隐隐,随后是鞋面摩擦在石板上的嚓嚓声,且杂且乱,显见来人不少。
女帝偏头一皱眉,看到那人众星拱月般的身影,一向淡漠的她忽然浅浅一笑。
能生出玄熙那般面容的母亲,长相自然不会差到哪去。她这笑,带着几许暖意,几许魅惑,这般风情,董贵君远远看了,即便年近四十的他,一时也是情难自禁微红了脸。
所谓风情,不在衣服首饰,不在胭脂水粉,不在琴棋书画,便是那一笑一颦,举手投足间的七分妩媚,三分洒脱。陛下偶然间流露出的这番风情,连身为男子艳冠后宫的他亦是自叹不如。
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却是与别人共享之,他怨他恼他争,她如他所愿宠他疼他,如今他的女儿贵为太女,是不是也可以证明这位天下至尊至贵之人的心里也有他的位置......
灯火阑珊处,遥望那人浅浅却又温情的笑容,他一时竟是痴了。曾几何时,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一身火红嫁衣入了她的府,从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本以为这般就是男儿家最大的福分,然而这世间终究不公,温氏进府之后,她待那人一样的好,他终究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一个,这让他一腔深情覆水难收,情何以堪!
十年相伴,她登基为帝,皇后却不是他。他成了她的侍君,帝王的贵君与民间女子的侧夫有何分别,不过都是小爷而已。而他的女儿她的长女有朝一日也要对着自己的妹妹行君臣大礼......
这般这般......恨苍天何其不公,恨世道何其不平,恨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竟陷得如此之深......
“祉旭深夜来此,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听及女帝喊着自己的小字,董贵君一呆,转瞬一喜,俯身欲行礼,却被人托住,抬眸瞥见素色衣袖中的修长手指,他微微侧头掩饰眼里的喜悦,低低说道:“国事繁重,臣侍特意顿了些参汤,送来给陛下补补身子。”
女帝哦了一声,瞥了眼董贵君身后大侍人手中的那个食盒,微微一笑:“劳烦祉旭了。”
听及这淡而有礼的话,董贵君微微有些迷惑。夫妻多年,她待他们这些夫侍一如以往一般的温和有礼。朝臣前,她是帝,即便是贵为皇后、清丽绝伦名动尚京的晏家才子,于她而言,或许也只是这中宫的主人,她众多夫侍中的一人......可是......可是总有些不同,在她不禁意流露出的笑容里,是不是也有些别样的温柔是自己不曾感受到的。
他忽然扬起迷离的双眸,深深凝视眼前人的面容,至深处,几多哀怨.......和愁绪。
多年以后,当某些被刻意掩盖的真相一点一点解开,今日这般温情的凝视,除了所谓的夫妻情分,谁又能看出其中藏了几分别样的心思呢。
董贵君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只是深情且专注地凝视着自己贵为天下至尊的妻子而已。
盛夏已过,秋意渐起,去了灼人的暑气,天气也凉爽了许多。飘渺河边依旧是花舫林立,尚京城的繁华也没有因为初秋的凉意减上一分,反而借由南魏的受挫,大家小巷俱是一派高涨的爱国热情,尤其是那些闲闲没事干,成天里只会吟风弄月的书生们,除了嘴上的那点文墨,相较此次战役中真枪实剑玩命求功名的将士们,实在也没得什么可宣扬了。
当然,除了与南魏的战事,半月前三皇女夏侯玄臻与董相亲侄那场堪称盛大的婚事也颇堪令人津津乐道。
董行云虽不是董相亲子,但自父母双亡后便被接到相府抚养,这些年来,董家对他兄弟二人的好,众人皆是看在眼里的,单看这次嫁妆的制备,比起皇子也不遑多让,明眼人哪会看不出来,只是有些不明白这行云公子嫁的为何不是皇太女呢......
天家的婚事自然不需要小老百姓来参透,所谓政治联姻,不过如此。但半月后六皇女与晏家公子的婚事倒是十足让世人惊了一场。
六殿下一向隐秘,世人对她的猜测更多倾向于政治方面,如今与晏家的婚事,难免不会让人联想到储位之事。朝堂上不乏有人担心夺嫡一事引发乱局,也有心思玲珑之辈忖度圣意若何、毕竟夏侯如今的这位陛下每一道旨意,都蕴含着极深的后手。
两位皇女娶夫,相距不过短短月余,难免被人拿来比较。
两位公子显然都不是嫡出血亲,勉强算是平手。一个是世家权阀书香门第的宰相府,一个是世代武将于国有不世之功的镇国夫人府,身家来历俱是且富且贵,也不具备什么可比性。
妙就妙在这位晏公子似乎凭空出世一般,从不曾在任何富家公子的诗会上出现过。他究竟是何等品貌,竟是惹得传闻中清美绝伦的六皇女对他一见倾心非他不娶。不知有多少人欲睹其真颜,更不知有多少年少儿郎自此伤心断肠。
宰相府中仍旧一派喜气,虽然行云公子出嫁已近半月,但想到当日‘十里红帐’迎亲的场面,这些个在相府里做事的下人们亦是与有荣焉。
穿过小花园,避开来往的下人,假山下,董玉珏小意看着不远处的书房,思量再三,还是悄悄潜了过去。好在他身量还小,动作轻巧,隐在树丛后也没人注意到。
“娘亲,您当年为何阻了孩儿的提议,行云若是嫁入东宫,将来于我董家不是更好么......”
书房内,董湘碧恭敬站在母亲身后,本欲再说下去,忽然看见姐姐董湘琦向自己打了个眼色。她双眉一皱,不以为然说道:“陛下如此安排,莫非是担心......”
坊间所谓夺嫡一说于她而言不过是荒唐言而已,六皇女只是占了嫡出的名分,一个终身需要静养的病人,有甚资本谈何社稷江山!
董湘琦低叹一声,转眼小意打量母亲的神色,只见她老人家双眉微微一抖,低头呷了一口茶,不答反问:“你莫不是也这般同太女殿下说了,她是如何答你的?”
董湘碧一呆,不由想起当时皇太女嘴角的那抹浅笑,心里一惊,低头轻道:“孩儿知错了。”
“罢了,今儿晏家的诗会,你自去准备吧。”董哲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见她出了书房,忽然向一旁的大女儿轻声说道:“碧儿的性子极傲,又过于冲动,让她待在太女身边终是不妥。”
董湘琦在听及晏家诗会时不由忆起自己年幼之时,便曾听闻同样有才女之名的晏白是何等文采风流,只是晏家太过低调,以至于董晏两家竟是没什么来往,她们这些小辈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交集。当然,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董晏两家都不可能有什么交情,她心里正自嘲着,陡然听到母亲的话,不由面色一顿,笑了笑说道:“湘碧是年轻了些,虽然鲁莽,却是有才学的。”
“才学?”董哲看着大女儿,微嘲笑道:“湘碧八岁便能作诗,论文才确是出类拔萃。”话末一顿,她微微一笑:“传闻六殿下六岁稚龄时便识文断字,童蒙之时的诗作你也是看过的,你认为较之湘碧她又如何?”
“这......”董湘琦自然知道那一位并非传闻中那般简单,沉静这么些年,与其说是在静养,不如说是陛下将她藏的很好。这般心思果真如传闻中说的只是对小女儿病体孱弱的疼宠和补偿么......
“母亲,董家这些年是不是站的高了些?”董湘琦问的很轻,生怕这句话惹怒了她老人家。
相反母亲大人不但没有怒色,反而淡淡笑看着她:“董家站得再高,也高不过陛下。”
董湘琦迷惑地抬起头,微微一瞬震惊之色闪过眼底,复又低头:“孩儿明白了。”
董哲点了点头,一反先前从容淡定的笑容,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隐忧,轻轻说道:“下月六皇女与晏家公子大婚的贺礼,你好好准备一下。”
“孩儿知道了。”
董玉珏不敢走的太近,整个人蹲在树丛里,周围有数环绕,有路相隔,自然听不清楚里面的人说些什么。她本是偷偷来求堂姐带他参加诗会,待走的近了,凑巧听到董湘碧提及六皇女的婚事,他一愣神,人已站了起来。
他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对于男女情事所知不过是男儿弱冠之后嫁入妻家,从此相妻教女,操持家业。如今六殿下大婚,他或许心中不快,但更多的却是好奇那人要娶的晏家公子是何等模样。
更或许,他想着世间女儿谁不是三夫四侍,于他将来也是有机会的。至于春宴上的真心之言,以及哥哥出嫁前的嘱咐,他早已选择性地淡忘了。
晏家几代忠良,以武入文则让这个显赫的大家族镀上了一层让世人不解的迷蒙之色。当年的晏鸾何其英姿飒爽,联想到如今的小才女晏白,不知有多少人扼腕叹息,深憾一代奇将军的后人如今却成了执笔弄墨的小娘子。
一身绿裳,晏白手执折扇温文浅笑,于众人间执酒相邀,或遣词作对,或论道古今,或笑谈时世,举手投足间俱是一派儒雅从容,即便偶尔几个世俗的小笑话,也不显唐突放浪。
如此一位翩翩才女,自是惹了不少年轻才俊的倾慕和嫉妒,远处被一帘纱帐掩隔的少年公子们,当然也不忘将目光倾泻到人群中的那抹绿点,欣喜钦慕之于,自是伤叹一番,听闻晏白小姐的夫君亦是位才貌双全的名门公子......如今尚京城里哪位名门小姐不是已经娶了夫侍的,即便缠绵病榻多年的六皇女,不是也要大婚了么。
不由偷瞥了几眼被一屏风相隔的两名男子,据说一脸温润柔和的便是晏白的夫君张氏,他身边默默品茗的年轻公子想必就是那一位好运的晏家公子了。想起刚才的惊鸿一瞥,即便身为男子的他们,也不得赞一声男儿当如是。
如此这般清骨绝艳,才是六殿下倾心相许的男子吧......
董湘碧来到花园中,见到的便是这番‘宾主共欢’的景象。按理说,以她相府嫡女、太女近人的身份,晏白再如何托大,也应该到大门处相迎。此时这般相待,是何意图?
淡淡瞥过一旁的小书童,她双唇一抿,冷冷看着。
小书童乃是晏白的近身书童,此时糟了一记冷眼,只得尴尬地低下头,却于垂眸的一瞬笑了一下。
“董家姐姐让我们好等!”晏白看到董湘碧的白衣白扇,却不觉尴尬失礼,一声朗笑,大步奔至,拉起董湘碧的手,笑叹道:“早闻董小姐名动尚京,此番你能前来,真是令此处蓬荜生辉。”
董湘碧暗暗瞥了眼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心里不知为何竟叹了一声,对晏白突如其来的热情好生不解,心想大家同为才女,却无甚来往何必如此。想到此,心里不由冷笑一声,晏家一向低调,今日的诗会,又能安什么好心。
晏白却是一径地笑着,于细微处细细打量这董湘碧,说笑间,将她迎进了众人间。
董晏两人皆是这些年名动尚京城的年轻人物,董湘碧出入皇宫,深受太女信赖已是人尽皆知,晏白虽然颇为低调,但祖上余荫仍在,再加上那位老祖宗,亦是不逊分毫。
这边董湘碧引经据典,咄咄相逼,晏白却是笑容可掬,一一援列详解,两人你来我往,言语无缝,听得众人脑门冒汗,心脏狂跳,谁能想到这两大才女普一见面竟是较起真来。
不知谁忽然咳了一声,讨好笑道:“晏家公子不日便要和六殿下完婚,不知气煞了尚京城里多少年轻男儿,无缘得见晏公子是何等风华,终是我等心中一大憾事。”
夏侯民风开放,这番话若是针对一般男子,倒也抬举了此人才华。但对象若是晏家,就有些失礼了。
董湘碧皱了皱眉,厌恶地看了那人一眼。那人自知失言,已是嗫嚅不敢再说,此时看到董湘碧那一脸冷凝,更是一下子白了脸。
哪料晏白摇扇轻轻一笑,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一副惋惜模样:“我那弟弟是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诗会这等风雅之事他自是没兴趣。”说完,不忘向周围拱了拱手:“诸位,抱歉了。”
众人只顾向晏白回礼,当然没看到晏白那一阵轻拍之后,那人惨白的脸上瞬间青了几分,身子一阵摇晃,险些没站住,幸亏被一名下人扶了下去。
得知晏家公子原来是这般才华,在场的小姐们即便心中惊异也不会表现在脸上,但纱帐后的公子们却是没有那等心性,一个个瞪向屏风后,只听见一阵轻笑传来,张氏开口小声道:“夫人这番话若是让殿下晓得,不知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那人大概会带着承阳出去走上一遭吧。”
张氏小口一张,继而掩嘴一笑:“司皈莫不是开玩笑?”
司皈淡淡扫过屏风外的模糊身影,一双凤目弯了少许:“晏相公若是不信,待她来了一问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