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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鼻梁上的一轮弯月 ...

  •   老豆早出晚归工作,有时候一天也见不到老豆的面,所以妈子担子很重,不但要照顾我们三姊妹,还要一个人揽下家里所有的农活。碰上周末,我同姐姐不用上学。妈子扛着锄头,手牵着我们三姐妹齐齐到山上铲草。山上有荔枝树林、龙眼树林,高高的呈阶梯状。

      姐姐帮忙铲草。

      妈子交给我一个任务:“不用你干粗重的农活,照顾好弟弟,陪他玩就好了。要牢记,山那边有个水塘,水很深,带着弟弟千万不能靠近,知道吗?”

      我点头:“好。”

      树与树的间隙,种着地瓜,瓜藤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天气炎热,碰上了地瓜收成的季节。妈子和姐姐去铲草,很快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像挣脱铁链的狗,放了疯似的比弟弟跑得更快,在一簇簇长着茂密地瓜藤的地方蹲下,开始用小手扒泥土。

      最近太阳连连高照,一滴雨也没有下过。山上的泥土没有水分好硬,用手根本扒不开。

      我搬来一把锄头,小小的身板,左摇右晃的用力举高往地一锄,用力翻出。

      弟弟屁颠屁颠的小跑过去,蹲下,举起一条地瓜,高兴地说:“哇,姐,快看,好大呀,我来捡。”

      用锄头挖的那个地方,有的地瓜露了出来,也有的地瓜被我锄断,一半裸露在外面,一半依旧深埋泥土里。

      我雅兴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忘记叫弟弟走开了,锄头再次高高举起。

      就在那一刹那,弟弟的一声痛叫,把我震住了。

      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弟弟眼睛之间有好多鲜红的血流出,顺着鼻沟不停地往下流,有些流进嘴巴,染红了牙齿间,有些滴落地上,染红了泥土。

      弟弟痛得蹲在那里哭,吐口水,准确来说,是吐流进嘴里的血,他沾着泥土的小手也在不停地抹着鼻沟流下来的血,擦得满脸都是,沾着血液的小手又去擦眼泪,擦眼睛,眼里有血,模糊得他睁不开眼睛来。

      我看着弟弟,满脸是血,好惊心动魄。

      我慌了,赶忙扔掉锄头,感觉自己的肩膀在发抖,我跨过去揪起自己的衣服去擦他的脸,着急想擦干净他脸上的血,害怕被妈子知道,可是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声音直抖索,小声说:“子健,别哭了,别哭了,姐求你了,别哭了,要是被妈妈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求你了,别哭了。”

      我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山间,弟弟的哭声在回荡着,妈子听见弟弟的哭声,一开始以为是兄妹之间寻常的吵闹,没多大在意,老远处问一句:“怎么回事。”那问声,也回荡在山间。

      我心虚得几乎颤抖失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妈子干农活干出一身汗水,听不到我的回答,而弟弟的哭声也越来越大,很不寻常,妈子担心赶忙寻觅过来,一看画面,吓得面色惨白。

      “怎么回事?”妈子发疯地狂叫起来。我被吓到不敢出声。

      远处的姐姐闻声小跑过来。

      “是不是眼睛?”妈子一把推开我,捉住弟弟满是血的手,别让他再到处擦,一边镇定安慰弟弟,一边检查弟弟的伤口在哪,有没有伤及眼睛。

      “子夏,带齐东西回家。”妈子慌乱中交代姐姐。

      她没心思训我,鞋也来不及穿上就抱起弟弟,一边用手捂住弟弟的额头,一边没命地往山下冲,并大声嚷嚷着:“山下谁有摩托车,赶忙过来帮忙,这里有人受伤了,流好大的血。”那焦急的求救声里面,夹着浓浓的哭腔。

      山麓下放眼望去,是一片香蕉林。山下有好几个人在农活,但开摩托车的仅仅只有一位大叔。下面的人听到妈子在山上焦急的求救声,纷纷热心叫嚣起来,谁谁快来帮忙。

      开摩托车的大叔在给蕉木地喷除草剂。闻讯,赶紧抛下手头的工作,连忙开车过去接应。

      看着妈子慌张的背影,我愣在那里,手上、衣服上血迹斑斑,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姐狠狠瞪我一眼,弯腰收拾锄头和水瓶,说:“愣着干嘛,赶紧收拾东西,回家。”

      在山下的小溪流,我洗了洗满是血的手,衣服上的血迹洗不干净。我扛着锄头跟在姐姐身后失魂落魄地回家。一路上,好多务农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身上一大块的鲜血,有的还问怎么了。

      回到家,换过衣服,洗净衣服,我偷偷跑了出去,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心里胆战心惊,真心怕妈子回来大发雷霆,把我生煎活剥了。姐姐在忙午饭,看见我灰溜溜地往门外跑,大声质问:“要去哪里,闯了那么大祸你还有心思去玩?”

      我没有回应,没心思理会。

      我跑到庙边小草坪。周末,草坪很是热闹。有七八个男生在踢球。

      自从芳连走后,草坪我不常来了,所以热不热闹也不关我的事。我在旁边的阶梯盘膝坐下,目无焦距地盯着草坪里来回跑的男生看。

      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直到一只球朝我这边滚来,撞上我的膝盖,我才回过神来。

      “把球踢过来。”有人冲我大喊。

      我望过去,看清冲我大喊的人是左橡。

      他汗如雨下,揪起衣服擦汗,喘着粗气。

      我低头望望脚边的球,一只瘪了气的篮球。我用脚一蹬,球滚了过去。我也不想再继续发呆下去,想找点事做。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层,嚷嚷:“我也加入。”

      左橡一只脚踩在可怜的篮球上,叉着腰,好奇地盯着我看。我的话,好像也不是什么笑话,他居然仰头大笑起来。他旁边站着一排气喘吁吁的踢球男生,高矮不一,肥瘦不一。左橡身高不是最出众的,面积也不是最大的,但好像很有话事权,他笑,身后一班男生也跟着起哄。

      本来心情就不好,我被他不礼貌的笑声彻底惹怒:“笑屁啊。”

      他笑够,趾高气扬地对我说:“你是女生,我们是男生,等下我们踢着踢着,把你当球踢了怎么办。”话音刚落,他旁边又是一片笑声耸起。

      起码同班同学,每□□晚见面,用不着这样挤兑人家、奚落人家吧?女生又怎么,没有哪条规矩规定,男生能干的事情,女生不能干和干不了。

      我瞅他一眼:“你会不会太自作多情,我在问球的主人,关你毛事?”

      左橡没有回答,很是意犹未尽地盯着我看。他身后,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说:“球是他带来的。”

      霎时,我脑袋充血,脸涨得一阵发滚一阵冰凉,许久才撇着嘴说:“有什么了不起,求我我也不稀罕。一只破球,估计不知道是从哪个垃圾场捡来的吧。”我搓着手指,大步流星走开,留给一个让他们后悔莫及的美丽背影。

      我朝大榕树行过去,坐在千秋上,低头望着地上的草、小石头,发呆。那边踢球队伍安静了一会,又恢复了热闹。

      一个人的世界显得过分安静,我胡思乱想的毛病又上来了,脑海里不断浮现妈子的身影,她站在门外,眺望马路四周和蕉木林,竭斯底里地大喊:子叶,梧子叶,你给我滚回来,给你几秒时间,立马滚回来。

      我的耳朵嗡嗡响,再也坐不住了。本来就闯祸,要是妈子找不着人,我更是罪加一等。我一跳下千秋,龙卷风的速度卷回家,但离家只有十几米近的时候,我停下脚步,又不敢回家了。可我又不敢再次跑得太远,只能在附近徘徊,看见蕉木林里的田间小沟有人在捉鱼,我跑去围观。

      我不知道我围观了多久,反正后来听见妈子扯着嗓子叫我回家。

      我深呼吸,硬着头皮回去,做足了挨骂的心理准备。可妈子的态度完全出乎我意料,她没有骂我,而是捧着一碗稀粥递到我的面前,语气淡淡的说:“去喂弟弟吃,他饿了,在二楼等着。”

      “只差那么一点,还好没伤着眼睛,要不然你老爸知道,恐怕我也保不住你。”妈子淡淡地说。

      我望着妈子,妈子的面色有点惨白,眼睛红红肿肿,眼里密布小血丝。印象中,妈子不应该是这样子,她应该发脾气,抑或窜进厨房,拿出一条比豆角还粗的鞭子朝我挥来。

      那时候,我不懂妈子的用意,现在,我很感谢那时的妈子。如果那时打我揍我,在我的心里便会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她或许觉得,比起打我骂我,更重要的是拯救修补我和弟弟之间的关系,因我双手,差点毁了自己的亲弟弟。

      “去呀。”妈子重复,晃晃手里的碗。

      一股酸楚涌上,卡在喉咙里面,我连“哦”字也出不了声,伸手接过碗稀粥,低着头灰溜溜跑上二楼。

      二楼,弟弟坐在沙发上静静玩着玩具,我看见,他鼻梁间贴着一片小纱布,纱布上,有红色的血迹。

      我不敢走近,我怕他,怕他挥起锤子般小的拳头朝我揍过来,但不走近怎样喂他吃粥。我硬着头皮靠近,不敢直视他,小声说:“妈子叫我喂你吃粥。”说完我低下头一勺一勺地舀着粥递到他的嘴边。

      他时不时抽噎着,哭过后的眼睛红通通,他瞅着我,眼里有种小怒气,有种小疏离。他眨了眨眼,望一眼勺子上的粥,然后张开小嘴巴凑过来,很安静,一口一口地吃着。他没打我,但也没和我说话。

      我胆怯地问:“疼吗?”

      弟弟嘴里含着粥,两腮鼓鼓的,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妈子疼爱弟弟,偏执点说有点重男轻女,但她的思想是有渊源的,因为弟弟来得不易。

      弟弟生于计划生育严抓严打时期,不管是谁,只要是挺着大肚子的妇人,执行计生的村委都会有所行动和措施。

      听说,那是非常时期,奶奶带着姐姐逃回千里之外的外家,老豆带着我和身怀六甲的妈子,隔几天去城东的亲戚家,隔几天去城西的亲戚家,过着东躲西藏见不得光的日子,每天提着胆子,吃不安,睡不稳,时刻留意外面风吹草动,藏身之处会不会被人发现,会不会被人举发,村委的人会不会三更半夜跑上来敲门,踹门,捉人,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

      我们都出去避难,家里只剩爷爷独守,村委的人上门捉人不成,值钱的东西被搬得七七八八,连铁锅碗筷都不放过,不值钱的到处扔,到处砸,弄得一团糟,木门也被踹烂好几扇,只差叫来钩机,一瞬间将房子夷为平地。

      爷爷无能为力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任意而为。

      那时候我很小,对于这样的事,在我脑海中,印象中,只记得那么一次。

      是凌晨时刻,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四周很黑。大家一路沉默寡言,步伐匆匆,老豆妈子带着我逃进大伯还没进宅的新楼里,关门,关窗,里面黑漆漆,谁也不敢开灯点蜡烛,谁也不敢出声,寂静的空气中,只剩下呼吸声。

      外面的草丛,蟋蟀叫得好起劲。

      我个子不高,站在窗户边视线刚刚好对齐窗棂框,我透过玻璃,看见大路外面有几条强烈的光束在四处照射,接着是机动车的声音,好几辆摩托车在附近开开停停,兜兜转转,还时不时远远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妈子用力扯一下我的衣服,我慌忙蹲下。黑暗中,妈子手搭在台横上,挺着大肚子几乎是半跪在地,我看见妈子的食指竖在嘴边,朝我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那个画面,至今记忆犹新。

      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我庆幸逃过妈子的手心,却知道逃不过老豆的魔掌。若老豆晚上回来知道我闯下如此大祸,必定替天行道,非将我往死里打。妈子也知晓老豆的脾气,不发火是个慈父,发起火比雷神还雷。

      妈子同姐姐交代不许说实话,说完后哄着年小的弟弟,受伤的事别在老豆面前把我给供出去。

      妈子虽然逐个打预防针,但我很顾虑,心里准备还是做得足足,弟弟那么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懂得吗,就算懂得,万一说漏口——我心里还是很沉重。

      晚上老豆回来,果不出所料,看见弟弟,眼睛瞪得大大,前脚还没踏进门就问:“怎么了这是?”

      我愣在一旁揪着心,低头默默地去擦台,摆筷子碗吃饭。

      妈子说谎的底气很虚,语气生硬,连我也听出来了。圆润的话她会说,但是撒谎,她很少:“他调皮,在楼梯间跳来跳去,不小心摔到的,缝了几针。”

      “还缝针了?”

      席间,老豆叫弟弟坐着别动,他就乖乖地坐着不动。老豆小心翼翼掀开纱布看看伤口怎样。我坐在一边低头扒饭,也想看看,抬头就撞见弟弟鼻梁上的伤口,不大,但血肉模糊,缝针的线上沾着硬化的血迹。我心里一惊,很害怕,迅速低头,继续扒饭。

      “缝针痛不痛?”老豆问。

      弟弟点头。一旁的妈子很心疼地说:“没打麻醉,缝针的时候他哭得厉害,没想到小小年纪力气好大,几个人摁才摁得住。”

      老豆摸摸弟弟的头,说:“以后还敢那么调皮吗。”

      弟弟没有把我供出去,他那么小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很感激。不过老豆相信了,居然相信了,我表面默静,但内心狂叫。只不过楼梯间,要怎样的一个摔法才能摔到眼睛之间?那时的老豆也好蠢,居然相信了。

      我埋头吃饭,菜也不敢夹,老豆相信了,我安全了,心里千斤重的石头终于落地,有种前所未有的解脱。可能放松过头,一不小心,我含着一口白米饭竟小声地笑起来。妈子同姐姐狠狠瞪了我一眼,弟弟也朝我望来,我尽量闭上合拢不回的嘴,望着她们杀人的目光不敢太放肆,只好低下头,把头埋得更低,继续扒饭,继续咧开嘴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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