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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砖成名(一) ...

  •   周末过去,星期一到来。

      早晨的天空暗淡,没有一点生机勃勃,学校的上空更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灰霾雾气,不知道是不是神经病发作,总觉学校气氛沉甸甸。

      在校道碰上班主任,我礼貌唤“早上好”,老师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眉头皱皱,心事重重,似乎一夜没睡好,但还是努力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早上好”。

      升完国旗,做完体操。队伍往点一缩。

      校长平时打扮得新潮,头发往边一梳,留出一条清晰的发路,啫喱水风干后头发又直又硬又黑又亮,还散发着一阵淡淡的啫喱水香味,总是白衣衬衫,大筒西裤,一双陈旧却天天擦得闪亮闪亮的老皮鞋。现在风光依旧,只是平时平易近人的笑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板着一张严肃的脸。

      一只小喇叭凑近嘴边,震天响地的声音传开来,校长如泛滥的洪水讲个滔滔不绝,开口是强调不要打架,闭口也是强调不要打架,十几分钟下来,他不用起草、职业性、教育性的演讲我听得晕头转向,只记一句句不要打架,不要打架,还是不要打架。

      “过来,再过点,站到乒乓台上去,让大家都认识认识你。”校长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因为我高,往往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面。我像其他学生一样,好奇地踮高脚张望,可是除了黑乎乎的人头,我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很快,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爬上乒乓台,双脚合并,双手板在身后,由始至终都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足以证明,他犯错了,而且不轻,现在正在认错。

      他皮肤很黑,似乎常年在太阳底下晒,衣服不紧不松挂在身上,比起猴子,他更像一根直直的竹竿,看着让人联想到营养不良。理个平头发,衣服上污垢点点块块特别多,不知道是没洗干净,还是洗不干净,看上去邋邋遢遢。

      他给人最大的印象是那对双眼皮。平日里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刚睡醒刚从床上爬上来的样子,眼皮憔悴地垂着,好像千斤重,拼命地撑着不让它坠下、合上。

      他叫左橡,咱的同班同学。

      我和他不熟,没说过话,但放学后经常看见他。我家在大路边。他去放牛或者放牛回家,都经过我家大门口。有时候,我看见,他会调皮且淡定坐在牛背上,一手拎着牵牛鼻的绳子,一手晃着不知从哪里拾来的小木棍,把牛想象成马,学着电视里,驾驾驾。

      大水牛,水灵灵大眼睛,尾巴拍苍蝇甩来甩去,任凭背脊上的人叫得多着急,步骤由始至终都不紧不慢,淡定从我家门前晃过,或者“哞”地叫上一声。听说,牛是有灵性的,有些会拒绝所有人坐它的背脊,包括主人,有些会拒绝所有人坐它的背脊,唯独不会拒绝它主人。

      虽平时没什么交集,但在学校,他无伤大雅的调皮事迹我略有耳闻:下课铃响刚响,老师还没来得及说下课,他背上书包早已飞出校门口;他总是原封不动地抄他同桌的作业,次数多了,老师想只眼开只眼闭也难,结果他同桌被老师找去谈话,他安然无恙;还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人向老师打小报告,他丢芒果进厕所导致堵塞,老师火冒三尺逮到他头上,他一脸无辜:“我原本打算洗洗吃掉的,没想到手滑掉进去了。”

      下面同学交头接耳,也炸开了小锅,都在讨论是什么事。

      隔着几个同学,我伸手去拍拍芳连的肩膀。芳连回头见是我,两步退下来。我嘴巴凑到她耳朵边:“好像事情很严重,怎么回事?”

      芳连蚊子声:“听说是打架,早上回校,同学们热火朝天地说这事。”

      昨天周日,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打架事件,差点酿成命案。打人者正是二年级的左橡,也就是站乒乓台的他,被打者是六年级出了名的小恶霸的肖宋,现在应该绑着绷带在家休养。

      事情是这样的:肖宋不小心用小石头砸穿左橡家的瓦砾屋顶,这是小事,诚心道个歉就是了。但肖宋和对不起不沾边,他是边上出了名的以大欺小。他非但不道歉,还很嚣张地指着左橡的鼻戈嚷嚷:有种你就打我。左橡一声不吭,弯下腰去,肖宋以为左橡是怕他,给他弓腰道歉,欲要张嘴奚落他一番“没用的小子,说两句就吓到腿软”,“废材一个”之类的话还没飞出口,左橡拾起地上半块红砖头,举高高愣愣地朝他的脑袋门敲去,像菜刀剁砧板上的猪肉那样敲,而且双脚也没闲过,往他肚子上一脚一脚地踹。

      左橡人小,力道也小,但是每一个动作都往致命的地方打,场面很惨,很血腥,很暴力,听着心理都蒙上一层阴影。

      肖宋被打得狗血淋头,使出吃奶的力气落荒而逃,左橡好像并不打算罢休,举着沾满血迹的砖头在后面穷打猛追,幸好有大人经过看到并及时阻止送医,要不真闹出人命。

      我听得胆战心惊,张着嘴巴。

      左橡看上去纯属呆笨憨厚型,虽然有点不沾边的小调皮,但举着砖头追着别人跑,怎么听得,听得那么悬呢。

      我忍不住打量站在乒乓台上的左橡,穿着一双破洞的布鞋,露出一只脚趾头,裤脚挽起两圈,低着头一副很虔诚的样子,看上去瘦瘦弱弱。很难想象,追着六年级胖子暴打是怎样的一个场面。

      校长要求他当着全校师生检讨。

      全校人盯着他。他紧张兮兮,声音细如蚊:我,二年级,名叫左橡——

      “听不见,大声点。”校长说,干脆将喇叭塞给他。

      他的脸黑黑,看不到难堪后困囧的涨红,他似乎深呼吸一口气,大声,近乎呐喊:“我,左橡,二年级,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刻,在我家门前——”

      当他喊完,空气一片死寂。

      我有点怔住,直勾勾盯着他看,他的眼神里,没有胆怯,没有害怕,没有迷惘,反倒多了一种类似坚强的情绪,好像刚才不是在念检讨,而是在演讲。当着全校念检讨,很丢脸的一件事,他不是第一位,也不是最后一位,但从他的神情来看,我相信,他是有史以来最理直气壮的一位。

      很快,大家回过神来,顿时炸开小锅的讨论起来。校长又拎过专属自己的小喇叭,清清嗓子,简单再总结几句,然后纷纷退场。

      第一节课,当张老师进门口讲的第一句话是检查作业的时候,我才醒起周末过得太疯了,压根就忘记作业这一茬事了。

      我望望同桌,同桌掏书包,不紧不慢摊开作业本,摆在台角等待老师检查。

      “借作业我抄抄。”我蚊子声,说完埋头快速翻找书包,找出作业本,提起笔,字歪歪斜斜地快速对照抄,字本来就不漂亮,又要快,真正到了潦草境界。

      “你又没做作业?”同桌已经不大惊小怪了。

      “嗯。”

      “现在还来得及吗,老师都开始检查了。”

      “有字总比没字好。”我说,马不停蹄地赶。

      老师到我前面两三台的时候,怕老师发现,同桌揪过作业本,摆回台角。我不得不认命,放下笔,摊平作业本,忐忑不安地等待,心情就像等待判刑的犯人。

      张老师来到桌边,淡淡瞥了一眼同桌的作业本,视线转移至我的作业本,皱眉盯了一会,然后抬头瞟我一眼,淡淡说:“拎着课本到黑板尾站着听课。”

      我拎着数学书乖乖站到后面去。

      待老师检查完,站在后面的同学上升到两个,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左橡!

      老师回到讲台:“后面站着的两个,中午放学再留堂。”

      我站在黑板尾,老师在黑板头,老师的声音被空气削弱很多,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感觉来自很遥远,中间还隔着一条潺潺大江。

      上午放学铃响响起,教室的同学们慢慢离开,我趴在窗边,望着窗外一窝蜂朝校门口涌去的学生,芳连从我的身边走过,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去了。”我用世界上最可怜的目光盯着她,盯着她的背影。

      不一会,宽敞的教室只剩下我和左橡两个。

      教室很安静,我望向窗外,校园很安静。我看见张老师和其他几个老师说说笑笑,提着饭盒正往学校厨房方向走去,拐进小胡同里,身影消失在盲区。

      有动静,我转脸朝左橡望去,看看他在搞什么鬼。他坐在座位上,呼啦啦地收拾课本,笔盒,塞进书桌肚子里,完成一连串的动作后,起身离开座位,朝门口行去。

      教室安静能听见他笃定的脚步声,以及窗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

      今早短会上,全校的人都知道二年级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打架举着砖头的左橡。教室是原来热闹的教室,同学是原来嘻哈的同学,只不过在左橡的身边,以他为中心,大家自动自觉保持距离,形成了一层安全隔离带。他成为了被拉入黑名单的人,大家对他都有一种畏惧。

      我的视线随着他移动而移动,我看着他走出教室门,阳光透过树叶的嫌隙射落,斑斑驳影投在他的身上,我继续发愣地看着他走出大门口,我才突然醒悟,他走了,老师的留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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