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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小友谊 ...

  •   去她奶奶家敲门,奶奶说她在曾祖母家。

      我又跑到曾祖母家找她。

      芳连的曾祖母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盲人。芳连说,她的脚很小,扭曲变形脚趾缠在脚趾上,裹过足。我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

      因为同祠堂,我尊称她“三婆祖”。

      自我认识芳连,我便知道三婆祖的存在,也开始懵懂知道她命运的悲苦。她是个经历崎岖的人:丈夫和儿子都比她去得早,如今只有孙子——芳连她爸承蒙膝下,但自幼出城市工作,很少回来团聚。在一个一百多平方的屋檐下,就住着她自己。时常来探望她给她送好吃的,只有改嫁了的儿媳。

      她住在这里,看着房子从热闹到冷清,平淡到大喜大悲。房子的摆设,白天斜射进来的缕缕阳光,她都看不见。房子对她而言,只有遮风挡雨,可她连遮风挡雨的房间也看不见,她的世界满是黑暗,她也习惯地接受了这份黑暗。

      她很少出门,买猪肉也是猪肉老板车子停她门口,称好了切好了给她送进门的,他们都是农村地道实在人。

      她一天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吃饭睡觉,还有周边老人经常串门拉家常话。

      她基本不用交电费,因为她从来不需要开灯,只有芳连在的时候,才会开一开,有些灯泡过久,潮湿坏了;有些不给力地眨着眨着;有些还正常,不过光线很暗,大概用了十几年。

      三婆祖很老,我知道她存在的时候就有九十几岁了。在不富裕的小村里,她的长寿命让人很羡慕,但老天爷似乎在和她开一个天大的玩笑,给了她人人梦寐以求的高寿,却夺走了她最幸福的人生,饱受生离死别,最后孤独终老。

      第一次见她,她给我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她是一个气质高昂且不容侵犯的人。她很瘦,身体轻微佝偻,背影孤单形只,但那完全不会影响她的气质。

      她皮肤皱巴巴,皮包骨,手腕戴着一串银镯子和一只翡翠青的玉镯子,碰撞发出清澈的声音,都说老了还童,她不是,很多成年人身上没有的光环依旧笼罩在她身上,坚韧,沉稳,伟岸,沧桑,她就像一个没落的贵族(或者贵族后人),骨子里依旧是铮铮傲气。

      门口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是木门,老化陈旧,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音。这栋泥砖屋,家徒四壁透着一种凉,里面光线不足,很暗很黑,没有人在里面,胆小的我不敢进去。

      盲人的耳朵很灵敏,外面丝丝的风吹草动她都能听见。

      一把颤颤巍巍的声音先是从屋里传出来:“芳连回来了?”然后是脚步声,三婆祖从屋里面沿着墙壁摸索出来。

      “是我,子叶。”我说。

      “哦,原来是子叶。”她停在墙边,“芳连到屋后的小竹林捡竹壳去了。”

      我“哦”了一下,一边使劲地点头,虽然她看不见。有时候,我会很冒犯、很大胆、很好奇地直盯着她的眼睛看,看她是否真的看不见我。她眼眸无神空洞、散光不聚焦,黑色瞳眸却能清晰倒映出一个小小的我。

      竹林不大,我周末天天都来找芳连玩,我们两个走在一堆总是很疯癫,闹腾得让三婆祖头痛,她时常拿着篮子赶我俩去捡竹壳,好让她生火烧饭。我正准备撒腿往屋后小竹林跑,就看见芳连颤颤巍巍提着一大蓝的竹壳回来,看见我,咧开嘴笑:“子叶,你来了。”

      我招招手:“赶紧,咱们去玩。”

      一座绵延的小山丘,草木郁郁葱葱,山路蜿蜒,山麓是一片宽敞茸茸的小草坪。

      草坪边上,有一栋陈旧的祠庙,墙角上,结着一层层的蜘蛛网。庙里,蹲着几尊菩萨像,没窗户,也不开灯。外面白天,里面就像夜晚那样黑暗,徒添几分神秘色彩。这里,只有过年拜神的时候才会热闹,平日里,很少人来。

      庙边,挺立着一棵撑天的大榕树。榕树的根很粗矿,有的深扎地下,有的延伸在地面。榕树很大,要几个小孩手拉手合抱才能环抱住;它很高,枝叶繁茂,像一把撑开的遮天大伞。

      榕树上面,一根一根粗大的胡须直垂下来,有的垂到地上在地上生根长成小榕树,有的垂到半空,有的刚好垂地上。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堂,孩子们喜欢将那些胡须和一块小木板紧紧绑在一起,搭成简陋的千秋。

      周末和放学后的时间,这里经常聚集小朋友,在草地上打滚,捉迷藏,踢足球,荡千秋。大榕树就像一位年事已高打盹的老人,静静的看着孩子们胡作非为。

      现在是下午,太阳最热辣的时候,静悄悄得一个人也没有。

      我牵着芳连的手跑到千秋旁边,说:“你坐,我推你荡起来。”

      芳连坐上去,双手缠住大榕树的胡须,生怕一不小心翻下来。我在后面轻轻推,轻轻荡。

      头顶上,一阵树叶婆娑的沙沙沙响,偶尔传来几声小鸟的叫声。

      树上的鸟儿是最安全的,因为树太高,从来没有人敢徒手爬上去过。我不禁好奇:“你说,上面到底有多少个鸟巢。”

      芳连摇摇头,说:“不知道,这里的风特别大,吹得好凉爽。”她停顿一会,“子叶,我改名了,户口簿也改了,这次是真该了,所以以后请叫我梧雅晴,知道了吗。”

      我没有觉得突兀,因为改名的事,她在我耳边唠叨过不止一回:“什么时候改的。”

      “上周,我爸为这件事跑回来了。以前取名字的时候很流行芳字连字,所以我爸懒得想,就给我起了芳连,现在嘛,名字太大众化了,好俗气,啊芳,啊连,往大街小巷一站,亮嗓子一喊,一大撂回头。”

      我呵呵笑,想叫一声“雅晴”给她听听,不过叫惯口芳连,突然开口叫雅晴,我怕羞,嗫嚅半天,还是叫不出口。

      “不像你的名字,子叶,叶子,多好听。”芳连停顿。

      “一般吧。”我习惯了也不觉得好听不好听。

      “换你坐坐。”她从千秋上一跃而下,把我摁坐下去。

      “你的名字谁起的?”

      我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家一大家子人,算我爷爷文化最高,我家兄弟姐妹的名字都是爷爷起的。”

      她推着千秋,说:“果然有知识就不一样,起名字都是那么好听,怪不得小时候我妈总是到店里把各种诗词刻录在光碟上,早上播给我听晚上播给我听。”

      “你真厉害,在你能说古诗词的时候,我才开始学写我自己的名字。”

      “子叶,我爸上去之前说了,期末考后,就把我转到城里读书。”

      阳光线从叶子的嫌隙间射下来,在地面上留下斑斑驳影。风吹得很柔韧,像冬日里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

      我和芳连算是不打不相识,缘分吧。

      记得学前班,我俩刚刚成为同桌,话没说过几句,便大吵了起来。

      她的铅笔是削笔器削的,均匀漂亮美观,我的是姐姐用削笔刀帮我削的,粗糙简陋不美观。一节课间,不知怎样,我俩一唱一搭,竟对比起谁削的铅笔够漂亮,笔芯够尖。

      她不让步,说自己削笔器削的笔最好看,说我削的很丑,还很嚣张地说要想借削笔器用,没门。

      谁要管她借了。平日姐姐看我笨手笨脚,怕我削笔时被刀子割到手,所以每天晚上都会检查一下我的笔盒有没有需要削的笔,然后通通帮我干掉,不用我记挂。我不允许谁说我削的笔丑,这样,很侮辱我姐姐的一番苦心。

      我俩大眼瞪小眼,谁不让谁,三言两语大家面红耳赤地杠起来。

      她说不过我,又气又咋,扬起手中的铅笔,突然朝我的脸颊划来。

      铅笔尖尖,一条直线划到底,我的脸颊霎时一阵热辣辣的刺痛,继而慢慢觉到腮边一阵火滚的肿胀、麻痹。

      我眼睛瞪得老大,反应过来,也扬起手中的铅笔,朝她的脸狠狠刮过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由于愤怒,可能力道大了点,我的铅笔芯居然划断了。

      一两秒,她脸上浮起一条笔直清晰的伤痕,带着一层薄薄铅笔的碳灰,几秒,有血丝冒起,红红肿肿。她撇着嘴哭,脸部动着,那笔痕看起来极像一条纤细的毛毛虫。

      她痛得张嘴大哭,很快,哭声招来老师。

      在办公室,张老师左右端详我们脸上伤痕一会,黑着脸问:“怎么回事?”

      我别开脸,鼓着腮子不说话。

      她陶然大哭,比划着动作,比窦娥还冤,委屈地诉说:“我这样刮她,她没出血,她这样刮我,都出血了,好痛,呜呜呜。”

      从小到大,妈子大声责骂我吼我,甚至用鞭子抽我,我都没有眼泪窜出,反倒这样的阵象吓哭了旁边观望的姐姐。同样这次,我理直气壮地望着老师,也很委屈地说:“她先惹我的。”

      张老师拿我们没辙,只好将两人位置分开,一个西,一个南,发话:“谁也不允许近谁五米。”

      放学回家,生怕被妈子看见我这个鬼样,准会以为我在学校又和同学打架了。

      背着小书包,前脚迈进家门,像做贼似的左瞄瞄,右瞄瞄。好的,妈子在洗菜。我蹑手蹑脚、三步并作两步地想跨过大厅,跑向楼梯,直蹿上二楼避难,能瞒一时算一时。

      谁料弟弟蹲在楼道对面的角落捡牌子,瞥见我偷鸡摸狗之举,正歪着头,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我。

      我做出“嘘”的手势,心里庆幸我背对光线,他应该看不清我的脸。或许我小瞧他了。他明亮的小眼睛锐利得很,声音不大,但足以整栋楼都听得清楚:“叶姐,你脸怎成花猫了。”

      我木化三秒,反应过来是鼻孔喷烟,我喷没你。

      弟弟笑得更开心:“生气起来更像了。”

      水龙头开的声音没有了。妈子湿着双手兴师问罪地站在我身后,我惊愕回头,立即做错事认错的好态度,手板在身后,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我被妈子罚站的时候。突然有人从我家门前蹿过,很快的速度,空气中,只留下一阵过眼云烟匆匆的脚步声和划破天际的哭声。后面,有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气喘吁吁地追赶着,边喊:“别跑了,我不打你就是了,别跑了,给我回来,天都快黑了,你能跑哪去。”

      那哭声很耳熟,我趴在门缝边竖起耳朵听。

      闻着外面的动静,妈子走出门口看究竟。妈子问老妇人怎么了。

      老妇人哭笑不得,说:“孩子在学校不好好学习,专门和别人打架,脸都划伤一大条线,也不知道是谁,下手那么重。要是留下疤痕,我还不知道怎么向她爸妈交代。”

      妈子往屋里瞟了我一眼不吭声,我缩在门缝后面,吓得心惊胆战,牙齿打架。原来,原来,原来是芳连。

      小时候,我们都知道尊卑有别,要顺从长辈,听从长辈,不顶撞长辈,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时,芳连在我眼里就是个奇孩子,她不墨守成规,她奶奶要打她,要教训她,她不会乖乖站在那里等待被打,而是撒腿逃跑。她那时候的“奇”,是很多农村孩子身上所没有的,是很多农村孩子就算被打死也不敢做的。她深深吸引着我,使我对她产生好奇。很多年后我在想,她“奇”的由来,可能是她在城市长大的缘故。

      那时我才知道,和我一样倔脾气的女孩居然是我邻居的邻居,我们住的地方相隔不到100米的距离。更奇葩的是,我和她竟还是有点血缘的堂姐妹。

      我和芳连的关系是这样的,我爷爷和芳连爷爷应该是叔伯兄弟关系,所以我和芳连是堂姐妹。只是芳连爸一直在城市上班,很少回来,没交往所以生疏,大人们几乎不在我们面前提起,而芳连从小随着她父母在城市里长大,到了要读书的年龄才回来,所以她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她。

      后来在体育课上,玩老鹰捉小鸡游戏的时候,我揪过她的衣尾,她也揪过我的衣尾,在一片银铃般天真烂漫的笑声中,我俩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玩熟了。

      之前闹得不可开交,谁不准近谁五米,后来熟悉到厮混在一起,形影不离,而且脸上的伤疤还没有褪消。当所有同学都歪着脑袋盯着我俩看的时候,我也无法解释其中突兀的情缘,硬要解释,只能说这叫缘分。

      对,就是缘分,我们认识虽然不久,但相处之后,发现我们好像不止认识了一会,有种很遥远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有前世,我相信,我和她前世肯定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课间,我拎着美术画册跑到她旁边坐落,一边翻着美术画册,一边介绍我的五彩笔,哪支用完,哪支还没开始用。她托着腮,静静听着,时不时拎起彩笔端详,时不时捂嘴笑。

      张老师在黑板头,拿着大大的三角形画着下节课要用到的线线边边,回头扫视教室一圈,零散几个同学,豆大的眼珠定在我和芳连身上几秒,转身继续对着黑板画。

      芳连奶奶门前种着一棵青枣树,叶子常年葱葱郁郁,树上果子每年都压弯树枝丫。

      每当树上的果子成熟,又大又青,泛着一点点黄晕,她和我都会眼巴巴地望着、馋着。奶奶闲着就会给我们摘两个大大的,一人一个。

      孩子总是贪得无厌,我们吃完,舔舔嘴,不够解馋,又眼巴巴地望着奶奶还要。

      每当这个时候,奶奶就会咬紧牙根,故意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扬起布满茧丝的手掌吓唬我们,我们人小鬼精灵,跑得特别的快,一转弯人影就消失了。

      奶奶以为我们跑远了,转身入屋,砰关上门。听到关门声,我们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屋里面有一条大狗,毛皮白色,人家叫它旺财。

      隔着围墙,旺财在院子里面来回踱步,走累了,四腿趴地,头懒散枕在两前腿上微微打盹。

      芳连笨手笨脚但又轻手轻脚地爬上树偷摘青枣,我站在树下左瞧右盼地放哨,还时不时指着哪一只大摘哪一只,哪一只小别摘。得手后,裤兜鼓着,手里捧着,两人飞快跑出远远的躲好,消灭赃物。

      炎炎的夏天,我们弄得一身汗水,但吃起来那真叫一个清甜。

      后来有一次,树上的动静被旺财发现了,在院子里面凶恶地不停吠着,紧接着是她奶奶亮尖的嗓子从屋里传出:“谁在外头。”

      事情败露,芳连慌张从树上一跃而下,平稳落地。

      “快跑。”我一边小声说,一边惊慌失措地逃跑,跑了几步,回头看见她压根没有跟上来。芳连说:“我崴到脚了。”她脚步一瘸一瘸地拐着。她被捉到无所谓,对方是自己的亲奶奶,骂两句就好了。可是我不是,会大祸临头的,万一她奶奶告状到我父母耳里,不是跪沙子,就是挨鞭子。

      我折回头,揪着她的手臂,连扶带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拉着她不要命往外跑,往外冲。

      我们跑到转弯处的盲区,刚停下来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就听见青枣树的方向,也就是我们刚刚做贼的地方,传来不锈钢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旺财的吠叫,声音比之前清晰入耳,应该跑出了门口。

      我们青着脸,面对面地望望,心里“咯噔”一下,松口气笑笑,好险。

      在学校,午睡后的课间,刚睡醒后大家都无精打采。

      我和芳连上厕所,回来途中经过某个老师办公室,在窗棂下,我抬着脑袋往里面探探。老师的办公室是长方形的单间,窗棂边是办公桌,中间垂着一块帘子,里面是床。

      我深呼吸一口气,一股清香的空气钻进鼻孔,整个人神清气爽,我低头揪起胸前的衣服闻闻,一股浓浓的汗水味,说:“你说,是不是所有老师的办公室都那么香。”

      “应该不会吧。”芳连挠挠头,还没说完。

      “你们说什么?”

      在我们毫无警觉地讨论的时候,突然一把细碎的女声音从帘子后面懒散传出来。

      原来,原来老师在里面的????

      我和芳连迅速蹲下,眼睛瞪得老大,嘴巴惊讶张成O形,差点惊叫出声音来,幸好我及时捂上她的嘴巴,她也默契地捂上我的嘴巴。两人弓着腰,蹑手蹑脚溜进教室,而外面,传来细细开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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