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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好与差 ...

  •   一年四季,我最讨厌冬天,因为怕冷,还容易感冒;但又好喜欢冬天,因为过年,有好多平时吃不到的小吃,更重要还有压岁钱。

      过年,亲朋戚友会经常走动。

      我家经常今天来一拨,明天来一拨。在这一拨又一拨中,有熟悉的面孔,有陌生的面孔,有我认识但不知道怎样称呼的,有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的——

      说起来我家一楼的大厅,墙上四面八方都贴着各种各样的奖状:德智体兼并的三好学生,全市竞赛的第几名,期中试、期末试班级第几名,优秀少先队员等等。一张张,一排排,像站岗的哨兵,整整齐齐立着,特别养眼,眼睛一扫,清一色的名字——梧子夏,我的姐姐。

      在家,姐勤奋做家务,是妈子得力的左右手;在学校,是老师看好的学生之一。我比姐姐小两岁,做事大大咧咧但又拈轻怕重,我做过很多有头没尾的事,都是姐在我屁股后面给我收拾烂摊子。

      姐优秀,姐有担当,在我的印象中,是德智体完美的化身,是穷人孩子早当家的化身,我早已习以为常。

      我是习以为常,但在许多串门的亲朋戚友中,看着墙上贴着一排排红色的奖状,都十分新鲜,赞不绝口。

      奖状是什么?那是一种优秀,一种肯定,一种夸奖,一种鼓励,一种荣耀,一种赞美,在这种种的种种下,老豆妈子的脸像贴了金似的在闪闪发光,十分有活力,招呼客人起来笑容也特别灿烂。

      在拉家常琐事的话题中,不知道是姑母还是舅母,她大赞了姐姐一番,然后视线转向我,问了一个我自己也招架不住的问题,“子叶,怎么没有你的?”

      我坐在一角落里,被一堆人淹没,剥着橘子皮,美滋滋地吃着,现在突然被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我脸上的笑容僵住,尴尬得不知该怎样回答。

      在我尴尬无助的时刻,是老豆替我打圆场,替我解的围:“再努力努力踮踮脚就有了。”

      老豆捧着烟筒,自豪地盯着墙上一排排粉红色的奖状,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得眼角的鱼尾纹也跑了出来。

      很少见老豆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在我印象中,只见过寥寥几次。其中一次,是房子进宅那天。从旧屋搬下来,门口挂着一条喜庆的大红花绸子,老豆穿着唯一一件且不合身的西装外套,他高大威猛,身材魁梧,因为西装宽大松的缘故,衬得他十足十像个矮小子,而我,揪着西装的衣角,跟在老豆身后来回跑断腿,老豆脸上的笑容一刻没停过,虽然挂着疲惫,但笑得真真切切。

      我虽然如释负重,但是橘子吃而无味,望着墙上的奖状,我心头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来,尴尬,喉咙干涩,心里酸酸的,那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情,只知道眼前奖状的一片红,红得灼伤我的眼。

      一堆喜庆的氛围中我有点格格不入,趁大家不留神,灰溜溜地退出人群,跑到外面喘口气。到处一派喜气洋洋。我蹲在马路边,托着腮,我想起了好久不见的芳连,如果她在多好,我可以找她发疯,可是没有如果。

      路边长着一簇茂密的含羞草,粉红色蓬松小球状的花朵点缀在一片浅绿的叶子中。我伸出小手指去触碰它的叶子,叶子羞答答地合回,像一位正值恋爱季节的羞涩少女。我鼓起腮子,吹出一阵小猛风,叶子在空中轻轻摇晃,然后又羞答答地合回。

      它是敏感的草本植物,只要外界轻微的风吹草动,它都会蜷缩回一块以免受伤,和人的感情十分相似,受伤了自我保护起来。它的径根长满小刺,这点和玫瑰花很像。

      有股劲头跑上来,我随手捡起路边一根纤细的小枝条,打在含羞草上,越打越兴奋,越兴奋越使劲,越使劲心里越舒服,有些花球被打得稀巴烂,叶子也全部羞答答地合回,像在哭我求我。

      我满意地丢掉小枝条,罢休地拍拍手,起身扑扑身上的灰层,跑回家去。

      墟市有一条河,它有个很美好的名字——鉴江河,河上的一座石桥,把路连接了起来。墟并不大,西边盘踞大井中学,分设高中初中部,墟尾大井一中霸占,只有初中部,大家习惯叫它的别名西山中学。

      墟上,马路颠颠簸簸,路边摆摊较多,娱乐只有网吧。白天有人气的大街小巷,一到晚上,变得冷冷清清,只有闪下闪下的几盏路灯孤独地杵着。这里没有红绿灯,停车路边不会被罚,交通工具很简单,摩托,自行车。

      我五年级,姐上初一。

      姐被分配到西山中学,快班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西山中学普通班每周都放假;快班特别,两周才放一次假。

      姐上住宿学校的第一个周末,我们全家出动给姐姐送菜,老豆开着他引以为傲的本田摩托,弟弟坐前面油箱,后面我和妈子,打着火,捏一把油,开过七八公里,很快到了西山中学门口。

      周末的学校很冷清,只有初一初二初三的快班在。我们守在饭堂门口外,下课铃响,不一会,一个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手里捧着饭盘像冲锋抗敌般跑向饭堂,那个劲头,像迟去一步没有饭吃似的。

      以前的我,目光犹如井底之蛙,姐比我高点,骨头比我大点,我总是胖子胖子的叫她。现在,看见扎在人群堆里的姐姐无论身高还是面积,都不出众,而且穿着大码的校服外套,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衬托得甚是瘦小。

      姐姐看见了我们,眼睛瞪得大大的,继而眯成弯弯的月牙,激动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带菜带饭,姐姐不用跑去饭堂打饭。看着姐吃得津津有味,我第一次觉得饭菜很香。

      姐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她青涩的学校生活,午睡睡几个钟,自修上几节课,教室里面同学从不认识到认识,饭堂的饭菜很素很难吃,一堆堆,一码码。妈子在旁边嘘寒问暖,千叮咛万叮咛,姐一边吃饭,一边抹眼泪红眼睛,一边拼命地点头,来回都是这几个回应,“嗯”“知道了”“哦”。

      姐吃饱了,时间看着快到上午睡,校门也快上锁了,我们也该动身回家了。我们齐齐坐上摩托,姐姐傻眼地站在原地,眼睛又开始变红。

      菜汤饭都吃光了,饭盒变轻了,妈子看着姐姐想哭的样子,说:“哭什么,再过一周,你不就可以回家了吗?到时候再给你做好吃的。”

      老豆慢慢开动摩托车,姐姐跟在摩托车后面走着,妈子回头,挥挥手:“快回宿舍。”

      姐不听,继续跟着,直到校门口,摩托车开出去,姐姐被门警拦下来,我的耳边听到微微风声掠过,听到身后渐行渐远门警的声音:“学生不可以出去,出去要出示请假条。”

      我的家庭,像无数家庭那样普通,老豆在外由早忙到晚,妈子一边管理农活一边带料我们,都很辛苦。妈子像很多家庭中的母亲那样,为我们操碎心,但又不像很多家庭中的母亲那样,她脾气很大,说话很难听。

      她的思想很传统,有点重男轻女,弟弟不用说,捧在手心里长大,姐做事勤劳,功课好,入了快班更是一件光荣事,很有“老大”风范;我成绩差,爱偷懒,拈轻怕重,潜移默化下,地位自然而然就没有姐姐高了。

      家里十分看重成绩,那时它就是这样一个氛围,读书第一,想要改变命运,想要出息,必须读好书。

      妈子不懂表达为何物,该骂,不该骂,要好好说,要体面说,她的表达方式都是千篇一律——骂,就像棍棒下出孝子一样的道理。在姐姐懂事以来,在我懂事以来,我们一直处于被骂的状态,做对也好,做错也罢;不做也好,做也罢;听话也好,不听话也罢,只要遇上她心情不好,你做了她看不入眼的动作或者说错话,或者做事达不到她心目中的标准,她就会发脾气,指名带姓地骂个不停,教训个不停。

      姐姐胆小爱哭,面对妈子,十次有九次总会呜呜地抽噎起来;而我,眼睛睁得大大,灰溜溜地转呀转,妈子总是十分受挫,用手指戳着我的脸,咬牙切齿地骂我的脸皮很厚,比皮带还要厚。

      骂我我听不进去,用鞭子抽也抽不哭。那时的我皮真的很厚。

      我们都知道她为我们好,但是这样的表达方式真不是平常人能够接受。

      上寄宿学校前,姐姐是妈子的左右手,上寄宿学校后,我代替姐姐成了妈子的左右手。放学后,家务我要做,弟弟我要照看。

      在姐上寄宿学校之前,我一直活在她的臂弯下,无忧无虑,爱咋就咋,我不想干的活只要我叫一声姐,姐就会帮我做。在姐上寄宿学校后,我才发现姐姐左右手做得并不容易,一边勤勤劳劳,一边顶着妈子被骂的压力,还要兼顾我和弟弟。

      我洗菜没洗干净,有沙子,炒菜时炒得锅头沙沙响;煲饭久了,煲得米饭很稠;没力气,大件的衣服洗不干净;扫地不懂洒水,扫得满天烟层滚滚——这些芝麻豆大的小事到妈子眼里,就会变得十分不得了。年纪轻轻的她像撞上了更年期,一天几小骂,一周一大骂,从没安宁过,什么“这点小事都不会做”“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死脑筋不会转弯”“能不能出息点”等等,有点怀疑她不骂人牙齿会打架。

      某天黄昏,我跑到隔离空地和邻居伙伴玩捉迷藏玩得忘乎所有,忘记家里厨房柴火正烧着饭。厨房堆着的柴多,火星蔓延出来,差点起火。幸好妈子农忙回得及时,一勺水浇灭了小火苗。然后她走出门口,扯着嗓子,将十万八千里外的我喊了回来。

      家里还在烧着饭,我记起了,匆匆忙忙赶回家,妈子二话不说,一上来就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的耳朵嗡嗡响了几天。

      她说:“学习没你姐一半好,做事没你姐靠谱,你连你姐一根头发也比不上,一根头发也学不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女儿。”

      我的脸被扇得发热发烫,妈子的话,就像一把尖锐锋利的小刀直直捅进我小心脏,平日里她爱怎样骂我都只是左耳入右耳出,如今,这番话就像一块烙铁,深深烙在了我的心里腾起一阵烟雾,我忘记不了。

      我连姐一根头发也比不上!一根头发也学不来!

      妈子发明了这句骂我的话,后来成为她骂我的口头禅,这是我心里的一根刺,越扎越深,我曾拔得满手鲜血也拔不掉,无论以后我做什么想什么,姐姐永远杵立在那里,成为了校对我的模板,它影响着我,左右着我,甚至扭曲了我。

      我回想起还在旧屋住的那段时光,姐姐上学,我还是无业游民一个,成天吃饱没事做,跑到路边去捡地上的小石头,揣在衣兜里满满一捧,然后回到自家的小地堂,一粒一粒地挑拣,好看的,大小恰中的留下来和姐姐玩抛石子;不好看的,瘦过头或者肥过头的,扔掉,那时淘气还专往别人家屋顶乱扔。

      周边住的全是泥砖屋,瓦砾顶。

      我用力一扔,小石头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在别人瓦砾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滚动碰撞声音。它滚动发出的声音越大,越久,我就越高兴、越来劲。

      瓦砾片大厚,没那么容易砸穿,但久经风吹、雨刮、日晒后有些会脆弱无比。

      一粒、两粒、三粒,我没完没了的扔。

      那屋顶家的女主人在家,听见屋顶噼里啪啦地响,在下面大喊:“谁往人家屋顶扔石头。”

      女主人上门找说法,她没好脸色,对妈子说:“看好你家小孩,你家小孩往我家屋顶扔石头,没砸穿还好,砸穿了叫你们爬上去修。”

      当时妈子在厨房烧饭,被浓烟熏得眼泪湿润,鼻子还有黑色的碳灰,她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我会好好看着她,不会有下次了,真不好意思。”

      妈子对别人卑躬屈膝般低头。那时我不懂事,还躲在其身后,歪探出头,眼睛眨着眨着,朝凶恶的女人不友好地吐吐舌头,扮鬼脸。

      那时的妈子没有责怪我,多好啊,我多怀念那时候的妈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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