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罗网》苏慕清

9、挖心人（九）

　　清晨五点大约是穗城最安静的时刻，喧嚣了一夜的娱乐场所先后闭门谢客，各路牛鬼蛇神也已在夜色的掩映下回归各自的巢穴，而新一天的工作和狂欢还未来得及开始。

　　脱掉了那层浮躁的外衣，此时的穗城仿佛一个安静沉睡的美人。唯有高楼上的霓虹灯还在兢兢业业地闪烁着，为这位美人锦上添花。

　　青云区新市是一条非常老旧的街道，这个钟点，街道两旁的商铺自然大门紧闭，几盏路灯也不知道被哪个调皮鬼用弹弓打坏，黑灯瞎火的一片，只依稀看到几根单薄的灯柱，在这冬日里凄凉地站立着。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一辆大卡车从街道那头偷偷地驶了过来，原本轻微的响动被寂静的黑夜无限放大，隔着好一段距离都能听到突突的引擎声。

　　司机已经开了十几个小时车，这个钟点又是人最困倦的时候，他一时没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副驾驶座立刻传来低低的喝骂声：“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这批‘材料’早就被人预定了，价值上亿，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我都得脑袋搬家！”

　　司机吓得浑身一激灵，伸手拿过驾驶台上的矿泉水，单手拧开泼到自己脸上，总算清醒了一些。

　　眼看车子就要到街尾，突然噗嗤一声巨响传来，整部车瞬间往右前方倾去。好在司机反应迅速，紧急踩下了刹车，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一直往前冲出十几米，才在一家商铺前险险地停了下来。

　　“你他妈想死？”副驾驶座的人愤怒地给了司机一巴掌。

　　司机也是胆战心惊，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说道：“应该是爆胎了，我下去看看。”

　　“你给老子快一点，耽误了交货时间，老子宰了你！”

　　司机赶紧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谁知还没站稳，便察觉后颈一痛，随即晕倒在地。

　　副驾驶座的人等了半晌，都不见司机回来，气得火冒三丈，却又不敢大声呼喊，唯有负气去找他。周围寂静无声，冷风从脸庞刮过，他条件反射打了个寒颤，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赶紧转身往驾驶座那边走。就在这时，他的右边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刚转头去看，一块毛巾便捂到了他的嘴上。那毛巾带着浓重的药味，很快他便两眼一翻，不省人事了。

　　两道黑影分别将昏迷的两人拖回驾驶室。另一道黑影则将后面的货柜打开，低声道：“车子爆胎，上面派了其他车来接，你们都下来吧。”

　　货柜里面横七竖八躺着约莫十来个人，都是青年男女，此时正睡眼惺忪，一时都没有应声。

　　“还想不想挣钱了？”黑影冷冷道。

　　“挣钱”两个字仿佛一支兴奋剂，立刻令他们清醒过来，赶紧互相扶持着从货柜里走出。

　　街道尽头不知何时停了部小巴，先前的两道黑影引着这些青年男女上了车。车子随即启动，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

　　乔谨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

　　这是他五年来睡得最好的一次，充足的睡眠令他头脑清晰，思维敏捷，于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昨晚的事。

　　他二十二岁便开始做刑警，至今已经十一年，见过无数犯罪分子的手段，又怎会判断不出自己遭了暗算？他只是没想到，身边的人会对自己下手。

　　从前她也顽皮捣蛋，有小心眼，会使小性子，却绝不会如此胡来。

　　敲门声响起，嫌疑人在门外叫他：“小师叔，早餐已经做好了，你起床了吗？”

　　她的声线非常纯净，仿佛穿透了沉沉雾霭而来。语气也毫无异常，似乎这只是一个平常的清晨，而他们仍旧像过去那般相亲相爱，心无芥蒂。

　　乔谨安起身下床，花了五分钟洗漱，总算让自己平静下来，走到门口，猛地将门拉开。

　　姚漫漫身上还系着围裙，脸上带着笑，看起来特别欢快明媚，她说：“你先去洗漱，出来就能吃饭了。”

　　说完她转身欲走，乔谨安突然出手钳住了她的右腕。

　　她吃痛地抽了一口凉气，转身望着他：“小师叔？”

　　“姚漫漫，你现在胆子大了，竟敢对我下药。”乔谨安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姚漫漫欲言又止，终于在他严厉的目光下低了头，小声道，“对不起。”

　　乔谨安的心脏骤然一痛，那感觉就像是被锋利的倒刺勾住，啪地翻起一块血肉：“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姚漫漫沉默了许久，才道：“我见你查案太累了，照你的性子，没抓到凶手之前绝不肯休息，所以才在汤里下了些安神补脑的药物，想让你好好睡一觉。”

　　“抬起头来看着我。”乔谨安命令，“姚漫漫，你当我那么好骗？”

　　姚漫漫依旧低着头。她从小就跟乔谨安在一起，极少有违背他的时候，此时却似乎打定了主意罔顾他的命令。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乔谨安重复。

　　姚漫漫蓦地抬起头来，眼角隐有泪花闪烁，她用一副强颜欢笑的语气说道：“是啊，我是骗你的。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只剩下你了。我怕你不要我，所以故意下药迷晕你，然后跟你生米煮成熟饭，好赖着你一辈子……”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如今我姚漫漫在你们眼里，不就是一个随性放荡的‘失足妇女’吗？”

　　如果说刚才她承认下药的时候，乔谨安心里便开始疼痛，那么此时那痛已经汹涌地蔓延开来，就像无可阻止地海啸一般，瞬间将他吞噬。

　　如果五年前，他能多顾着她一点，她就不会心灰意冷离去。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不要你。”他说。

　　“可你不信我了。”姚漫漫看着他。

　　“我不信你，是因为你的谎言太拙劣。”他将手放在她的肩头，弯下腰，让自己的目光跟她平齐，“你犯了错，我会生气，会骂你，但永远不会放弃你。”

　　“小师叔……”

　　乔谨安双手一用力，将她揽入了怀中，力道之大仿佛用尽了体内的洪荒之力。熟悉的男人气息令姚漫漫莫名地心安，忍不住便以为他已经放弃了追究这件事。谁知相拥不过五分钟，乔谨安便将她放开，丢下一句“想好怎么解释再来找我”，便决然地摔门而去。

　　他无视了她精心准备的早餐，径直去车库取了车，往市局而去。穗城繁忙的交通令他有些心浮气躁，脑子里不由得想起五年前的事来。

　　那一年他和姚漫漫本来打算订婚的，可就在订婚礼的前几天，姚漫漫的父亲姚珩在处理一桩恶性伤人事件时不幸牺牲。姚漫漫把自己锁在家里哭了整整三天，谁也不见，谁的话也不听，三天后却突然发疯般冲去市局，直指老局长叶嵘害死了她爸爸，还当场动手，用水果刀刺向叶嵘，还好并没有酿成大祸，叶嵘只是受了轻伤。

　　叶嵘跟姚珩私交甚好，姚珩又是因公牺牲的烈士，他不忍心看他的女儿坐牢，于是把这件事压了下去，只将姚漫漫开除出市局了事。

　　那时乔谨安正在追捕杀害姚珩的凶手，等他回来，只见到姚漫漫留下的分手信。那封信只有短短的几行：我走了，别来找我，也许我会回来，也许不会。

　　姚珩的案子他从头跟到尾，亲手将凶手抓捕归案，送上了断头台。案子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很清楚，就是犯罪分子对特警的仇杀，跟叶嵘实在扯不上半分关系。

　　他至今都不清楚姚漫漫当初为什么会说叶嵘是凶手，她回来之后，他本来想问的，但见她似乎对父亲之死已经释然，便不敢轻易提起，怕触到她的痛处。

　　车龙终于开始前进，他双手执着方向盘，努力想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开车这件事上来，然而脑子里却不断冒出姚漫漫的一颦一笑，心烦意乱了一路，到达市局已经快八点。

　　他将车停好，走到办公楼下，终究忍不住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她，却又想起自己一直忘了问她要电话号码。

　　他泄气地将手机塞回裤兜，自欺欺人地说了句：“让她反省一下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