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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当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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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六当归
已经可以听见花厅里喧闹的喜乐了。白蕲扶着阁楼的栏杆,楼下是所有行装都已打点妥当的白芍,着一身月白的连衣裙,夏夜里望着像是一枝亭亭的玉簪。
白蕲撩起耳边叮当作响的饰物,朝下面招了招手,指甲面上折出鲜红的色泽。白芍在底下仰头看着,想笑一下,没笑出来。
倒是白蕲弯弯唇角,算作送别的微笑。
快走吧。她做着口型。渡口船要开啦。
白芍点点头,举起左手握成拳,左手腕上是一只明晃晃的银镯。这是她们两个幼时即佩戴的饰物,这么多年了,从未离身过,以后也是一样。
白蕲在楼上做了同样的动作。
相隔虽远,此心不离。
白蕲站在阁楼上往下望,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正随着一个黑影向外赶;外面是渡口,点点灯火如星河盈盈然,成排连着水天一线。更远处便看不大清了,但她知道远处有更广阔的天地,更无穷的未知。
她抬起手,暗金的流苏穗儿在她指尖水一般划过,指腹触及的是顺滑的丝绸,火红的色泽在她掌下次第铺开。描金绘彩的凤凰骄傲地盘旋其上,白蕲轻柔地抚过它的尾羽,泪水逐渐洇湿了喜服华美的料子。
门外的唢呐吹起来了。红色的飞花扬起,她穿过欢声笑语,一步步走上长阶。提起裙摆,流苏摇坠。
她会拥有新的生活,而她,终将面对自己的命运。
小少爷的身体是真的不太好,白蕲嫁过去三年,肚子还是没什么动静,又过了没两年,白蕲的鬓边别上了素白的绢花。
她从卢家搬回了白家。偌大白家只有大嫂一人撑着,白蕲得回来帮忙打理,大嫂常年操劳,眼看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偶尔会想起离开的人们。包括白芍。不知为何,这一去再没了音信。也不能总想着,生活还要继续,心里头装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多一个白芍,竟是装不下了。
于是不经意中瞥见窗台上侍弄的白芍花,才能记起曾经她也是会为了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就整夜失眠的怀春少女,只是转过眼,手头的事又堆挤得她无暇他顾。
白芍。嘴唇碰撞一下,齿间徒留下苦涩的味道,尝过一次便不想再提及。
分别的时间如期而至。那天早上她还伺候大嫂服下汤药,瞧着面色红润便放下心,哪晓得中午再去时人就已经不行了。
跪在床前握住大嫂的手,白蕲看着她浑浊的眼睛,忽然觉得很难过。
自己以后,是不是也是这样呢?临到头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白蕲......
白蕲抬起头。大嫂?要说什么?
怨我吗?你是念过书的人,不该跟我们一样......
没有,大嫂,我从未这样想过。
你该怨我的......白芍给你写过好些信,都让我给扣下了......那时候你刚刚嫁过去,知道你不情愿,怕你分心,都没让你知道......
白芍......
白蕲的声音不自觉的颤抖。她、她好吗?在外面过得好吗?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
大嫂艰难地摇了摇头。她早就走了......
走?
白蕲不敢置信地喊出来。
东西全在厢房里,回头自己去看看......白蕲,别怨我,女人这一辈子啊,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处理完后事,白蕲的耳边再次别上素白的绢花。推开侧厢的门,门锁上的锈已厚得挂不住了。角落里有一只藤箱,拖出来打开时弥散的灰尘扑满了整间屋子。
箱子里有一沓信封,和一只青花瓷罐。
信的日期从当年分别一月后开始,到分别三年后结束。白蕲在书房里坐了两天,末了抱着那只青花瓷罐大哭了一场,收齐了信件,再没拆看过。
“白蕲:
见字如晤。
自离城尹始至今已整三年。身体大不如前,初抵上海便有水土不服之状,未曾想竟愈演愈烈,不可收拾了。可是地址有所变动?不见回信,心下不安。按期书信仿佛独语,权做聊胜于无。
恐是再无相见之期,愧疚之意难以传达,徒增无奈怅惘。知晓心意也无济于补,漂泊异地他乡,回回唤起你之姓名,白蕲二字意同当归,声声催人泪下。无法作答,多年情义毁于我手,每每思之不免悔恨于心,不敢正视。
怯懦令我退缩,抱憾终身,却也无话。代嫁之痛彻骨,彻心,于我更似救赎,自我惩罚,直至终结那日。
一言及此,思之念之,悔之憾之,扼腕叹之。
珍重。勿念。
白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