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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明窗净几 ...

  •   这是假新闻,这是炒作,这是一个玩笑,甚至一次报复分手的恶作剧。
      谢宇设想了无数可能性。
      在见到萧以清尸体的瞬间,它们被统统推翻了。
      医院告别室的走廊水泄不通,四个保镖堵在门口,田倩暂时主持着场面,手里攥着一团早已浸透的纸巾,红肿着眼睛一一辨认,把记者等无关人士挡在外面,确认是吊唁者才请进屋里。
      谢宇拨开人群挤到她面前。
      田倩一见他,赶紧挽住、或者说架住他的胳膊,谢宇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再一想,大概她是害怕自己进屋之后控制不住情绪,当场崩溃,瘫倒在地?
      “我没事。”谢宇礼貌地拨开她。
      田倩嗯了一声却没松手,拉着他慢慢往里走,声音因鼻塞而嗡嗡作响:“医生说是多脏器受损,肝脾破裂出血,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他们抢救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救回来……肇事司机已经自首了,警方正在调查……”
      谢宇跨过地上摆满的鲜花,那些花包着不同颜色的塑料纸,堆在一起十分杂乱,毫无美感可言,好像一堆垃圾,房间四壁挂着白纱,显得惨兮兮的。正对面的墙上,一张大幅遗照轻易吸引了他的视线,谢宇几乎是呆呆地望着它,直到肩膀被人轻轻撞了一下才回过神。
      那人走向屋子中央的棺床,放下一束白花,鞠了三躬,默默退进一边的人群。谢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照着做,他没买花,两手空空,尴尬地站在那里,尴尬如同他的身份。现在的他算是什么?前男友?刚刚分手的前男友?刚刚甩了他并间接导致这场车祸的前男友?谢宇忽然觉得自己没脸见萧以清,也许萧以清根本就不想见他。
      屋内空气冻结,只有细碎的脚步声,间杂低语或抽噎。
      谢宇来到棺床前。
      “这真的是萧以清吗。”他望着他的脸,突然问道。
      “我也希望不是他……”田倩说。
      刹那间谢宇产生了一股冲动,想直接掀开白布,一把将他揪起来摇晃几下。
      他当然没有这么做。
      谢宇弯下腰,从白布里捞出他的右手,那是他无比熟悉一只手,掌纹,汗毛,血管,指甲的月牙,包括无名指第二关节的那颗小痣……然而现在它枯软而苍白,没有一丝生气。谢宇拉起它,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感受那一股冰冷依次传进自己的侧颊,鼻尖,最终在双唇上徘徊不决。
      旁边的人察觉了异样,反感地斜了他几眼,田倩本来想阻止他,却终究没有这么做,毕竟,这或许是一对爱人最后的道别。
      从包里抽出两张纸巾,她递过去。
      谢宇没有接,整理好遗体,喊上她出了告别室。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谢宇调出那六条信息,手机竖在她面前。
      田倩诧异地接过来翻了翻:“这……应该是台词吧。”
      “台词?”谢宇有些意外,“什么的台词?”
      田倩擦了擦眼角:“《明窗净几》的台词,就是他正在排的话剧。”
      谢宇完全不明白,萧以清为什么要把话剧台词发给他,他本来以为这些就是他想对自己说的话,尤其是那一句:如果你明白这一切,也许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从收到信息直至刚才,他一直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再见面是什么意思?天国再见?黄泉路上再见?下辈子再见?还是有别的可能?也许萧以清根本没死?这只是一场做戏?一种金蝉脱壳的计谋?
      “田助理,那个剧本在哪!萧以清的剧本!”谢宇急迫地要证明什么。
      田倩想想打了个电话,过不多久工作人员送来一只蛇皮袋,她拉开袋子拉链对谢宇说:“以清车里的东西收都在这了,你看看有没有吧,我还得去照应那边,就不陪着你了,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我没事。”谢宇伸手扒拉两下,果然找出一卷皱巴巴的剧本,封面签着萧以清的名字。
      将蛇皮袋还给工作人员,谢宇随便找了个角落席地坐下,一页一页迅速翻过。剧本上用红笔画了很多符号,边角还做了不少注释,例如“树荫白衬衫”“剃须水气味”“凳子上的黑色吊带连衣裙”……
      “你问我演戏时怎么带入情绪?”萧以清原本靠在他的胸口,一听这句话突然来了兴致,噌地坐起身,清了清嗓子,“萧老师表演课第一节,情绪替换,今天我们先讲一讲大家比较头疼的哭戏。”
      谢宇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
      “那位同学,你给我上来。”萧以清坐在床中间戳戳他,“对,就是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我现在就让你哭给大家看。”
      谢宇觉得有趣,配合地挪过去一点。
      “好,比如我们要演一场分手戏。”萧以清循循善诱地放轻声音,“请你闭起眼睛,回想一下,最让你刻骨铭心的一次分手场景……”
      谢宇闭上眼睛,脑中调出了他和周媛最后一次的谈话。
      “很好……”萧以清缓缓道,“请你回想一下那时候的情景,不是笼统的情景,我要你回想一些细节……那天,她说着分手的话,你虽然听着,目光却飘到了别处……你看到了什么?窗外的小树枝?微风拂动的纱帘?你的耳边听到了什么?蝉鸣?还是鸟叫?空洞扇叶翻转的嘎吱声?闻到了什么?她身上的香水味?洗发水的味道?房间里的空气清新剂?”
      谢宇沿着记忆的小径往回走,他看到茶几上摆着一些卡片,那是买多了没有送出的喜帖……耳边传来嗡嗡的电脑声,身后的《三城》连载刚刚保存……他闻到一种气味,不是香水味,也不是洗发水的味道,而是淡淡的古龙水,他想起那件灰色毛衣,想起他冬阳里琥珀色的眼睛,他微笑露出的虎牙,他不老实的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后背……
      鼻腔突然一酸,谢宇忙不迭把情绪压下去,从回忆里狼狈地抽身出来。
      剧本接着往后翻,他拨开一张纸片,终于找到那几句台词。

      酒保:[笔直站立]你的梭子在织,你的剪刀在裁,今天的事她早有预感。
      牢头:[端着红酒]我事不关己,如同地球人看着一群火星人屠杀另一群火星人。
      李明净:[绝望地]像青空一样,我被树梢切割,被屋檐和电缆切割,被你的手指切割;像青空里的长鹰,你无法控制自身的投影,无法控制在我体内留下的划痕。
      牢头:[喝光红酒,空杯子递向身后]没有人是自由的,这世界不过如此,你以为看到真相,那却是冰山一角,是圈套叠着另一个圈套。
      酒保:[接过酒杯,悲哀又客观地]她徒有生命,她没有意志。
      李明净:而我爱你,我曾变成植物,将第一枚春叶赠你,也变成动物园,给你孔雀的绿翎毛和猎豹的绿眸子;而你爱我,我知道你常想象我,并在想象中体验我,你喜欢赤裸地站在日光灯旁,对着落地镜子一遍一遍描摹我的形貌。
      牢头:[笑]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李明净:[伸出手]你是我唯一的自由,如果没有你,我只是一件机械,一块断面。
      酒保:这样的世界她受够了,抱歉,抱歉。
      李明净:[接上]抱歉,如果你明白这一切,也许我们还能再见面。[倒地]
      ——《明窗净几》,主角李明净,男,一桩莫须有的谋杀案令他含冤入狱。面对无期徒刑,他几欲自尽,却在每晚连续的梦中成为一个女人,且爱上了梦中的男酒保。他以为梦里的她是自由的,然而这只是药酒带来的幻觉,药贩子牢头控制着这一切。明净为了自由越狱,被牢头开枪打死,这时酒保忽然醒来,原来这一切却是酒保的梦境。酒保是明净的狱友,对他爱恋已久,不敢开口,只能用药酒逃避现实、沉溺梦境,想象明净化身女人爱着自己。在故事的最后,明净洗刷了冤屈,顺利出狱,牢头的罪行被揭发,得到制裁。酒保对前来探视的明净坦诚了感情,即便仍在狱中,他终于感到了自由。
      大概读完了故事情节,谢宇翻回扉页,编剧“欧阳曜”。对这个姓氏他有些既视感,稍作回想,记起齐谐曾经提过,归心堂有个搞理论研究的欧阳教授。
      顺着这条几乎难以成立的线索,谢宇急追而去……
      欧阳砚,年近八旬,欧阳曜编剧的姨母。
      坐在掉了漆的书桌前,她摘下老花镜,两条眼镜腿被一根长绳挂在胸前。微驼地站起来,欧阳教授前后拽了拽淡黄色针织衫,一边招呼谢宇坐下,一边蹒跚着脚步给他倒上一杯热茶。
      谢宇赶紧双手接过,却发现茶杯没洗干净,杯口留着一小块干掉的茶渍,出于礼貌,他没有吱声,默默用拇指擦了擦,调转方向喝了一口。
      “你的事我听齐谐说了。”欧阳砚慢慢坐回藤椅里,“不知你这次来,是想问些什么?”
      微停一下,谢宇直视着她,郑重地说:“欧阳教授,我想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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