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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白头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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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到了四月底,庭院的春意更深了。
大少爷从前就喜爱清雅宁静,所以除了阿婧时不时来探望他,这小院中很少有人踏足。阿婧跟大少爷是夫妻,但是他们连基本的谈话都有困难,因为阿婧不懂哑语。阿婧想跟他说很多话,可是大少爷却不能言,只能由我代劳,可是每次我解释的时候,阿婧的脸色都是十分不好看。她好像是不喜欢我跟在大少爷身边。
这日,阿婧没有来,却来了另外一个客人。
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姑娘。这姑娘我认得她,她是大少爷在无量先生那里学琴时的同窗。好像女孩子都是很爱美的,她总是把自己装扮得非常漂亮,再加上她的脸蛋又很好看,所以她整个人显得又年轻又美丽。可是我不明白的是,她每次有不明白的问题时,她并不去找先生,而是来找大少爷。这难道是因为大少爷比先生琴艺更高超吗?
她像一只黄鹂鸟一般活泼,在大少爷身边蹦来跳去,很开心的样子。而大少爷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一心专注于帮她调弦。
“师哥,你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可你真的不打算再回去了么?”她的声音像黄鹂鸟一样动听。
他摇了摇头。“可是……”小黄鹂(我记不住她的名字了,暂且这么称呼)撅嘴道:“我有不懂的地方还如何问你啊!”
他微微顿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琴,笑了笑。
你若是有不懂的地方,还是可以来找我的。
我懂得他的意思,小黄鹂也懂得。可是这次小黄鹂好像不懂的样子,一只手拉上大少爷的手臂,用甜的腻人的声音道:“可是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与你在一处啊。”
大少爷面色微微一变。
“那个女人是谁?”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阿婧。
她眼眸寒如冰霜,面色亦不好看。
我赶紧答:“大少爷学艺时的同窗。”
她不再说话了,面色越发变得冰冷,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表情。
我回过神,又听得小黄鹂说:“师哥,我知道你有妻室,我也知道她爹爹是朝廷的官员。可是那又怎样,我爹爹是江东的都督,我们不是更门当户对吗?”
大少爷摇了摇头。
小黄鹂急忙又道:“师哥,如果你不愿意休了她的话我不勉强你,男人有三妻四妾也很正常,我还有好几个姨娘呢……”
他沉默了半响(他不做出任何反应便是沉默),转身折了一支树枝,在松软的沙地上划了几下。
我看不到他写的什么字,但是小黄鹂绝对能看到。
果然,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看到了的表情——她似乎是有些生气,有些羞恼,跺了跺脚,随后掩面哭着跑开了。
这次大少爷没有去追,一点追的意思都没有。
我回头想偷偷看阿婧,却不知何时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只见那沙地上赫然印着十个字: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白头吟》卓文君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自从那日之后,阿婧再没来过这小院子,算来已经五六天了。
这日晚,我跟他刚吃过晚饭,有一个婢子过来说少夫人让他过去一趟。他带着我去了阿婧的院落。
那院落优雅华贵,一庭院的芳香花草,走廊屋檐也修葺得极为讲究。我感叹这里的富丽堂皇,多看了几眼,落下了一段,紧走几步才跟上他。他对这里极为熟悉,不费力便找到了她的房间。
他看了看我,示意我留在外面。我知趣地退了一步。他轻轻敲了敲门。
果然,房间内传来她的声音:“谁?”
他轻咳了一声。“进来吧。”
大少爷推门而入,但随即却顿了一下。
那扇门正对着我,我刚巧可以看清楚里面的景象:她躺在飘满了花瓣的浴桶里,怀抱着和她同样赤裸的那个小女孩。她的发髻此时全部散开,湿淋淋的,一绺一绺贴在她的脸颊上,脖颈上,还有……
“怎么了?进来吧。”她轻轻说着,好像自己就是衣衫整洁地站在那里一般。
大少爷犹豫了一下,关上了房门。我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里的灯火分外明亮,隔着一层薄薄的纸窗,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人影。我百般无聊,想起了前些日子那事,便也学着在纸窗上捅了一个小孔。
摇曳的灯火里,他微微侧着头,不去看那对母女的裸身。
“娘亲,锦弦洗好了。”小姑娘说道。
阿婧擦了擦锦弦的头发,笑道:“洗好了啊,那就去找爹爹吧!”说完,用浴巾裹住锦弦的小身子,递给他。
他此刻竟然有些无措起来,不知该接不接。
“自己的女儿,有什么?”阿婧淡淡说道。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爹爹。”锦弦摸了摸他身前的一缕青丝,吃吃笑着。他的脸上,竟然也有了一丝温暖慈爱的笑意。
“好了,锦弦,”阿婧道:“让姐姐带你换身衣裳,就寝去吧。”
身边一个丫鬟接过了他怀中的孩子。他多看了几眼,还有些不舍。
“你走后没多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怀上了你的骨肉,”阿婧鞠起一捧水,淋在自己胸前,道:“我给她取名做‘锦弦’。‘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是你最喜欢的诗句。”她接着又道:“三年了,每次这孩子问我,‘娘亲,爹爹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说着,她抬头看着大少爷。
而他,却微微低下头去。
“绝音,你可曾为我们母女想过,没有你我们这几年是如何过的?”阿婧终于控制不住声音有些哽咽。
大少爷顿了顿,转身要打开房门。
我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站好,就听得阿婧惊慌失措的声音:“别让他进来!”
他轻叹了一声,又关上了房门。
“难道我们夫妻两个交谈还要别人来做解释吗?”
不用,完全不用。若是他们俩的事情,还是大少爷亲自处理比较好,可是,这四年里发生在大少爷身上的一切,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大少爷默然半响,用手指蘸了蘸浴桶里的水,在桶沿上写了些什么。
阿婧看了看,又盯着他,道:“你真的不再离开我了?”
他点了点头。
“这次回来,为何不再与我共处一室,莫非你心里有了她人?”话语未完,已有泪落。
大少爷写了一个字。
“琴?”她失声道:“莫不是那张你师父留下的琴?”
他点了点头,又写了几个字。
“飞瀑连珠?诅咒?”阿婧念了出来,喃喃道:“你是怕给我和孩子带来灾祸?”
飞瀑连珠,无量先生集天下四时之良木,耗时三年苦心制成,将它留给了大少爷。这琴上有何诅咒我不得而知,只是别离时听得无量先生告大少爷的话:“此琴不发则已,一发便见血光。”难道说,只要用这张琴弹奏乐曲,必定会有灾难降临?如果世间真有这样的妖物,不知多少人会忌惮,可是大少爷却只犹豫了片刻,收下了。我不知他是不信这个邪,还是太过视琴如命,总之他是收下了。至今为止,他只使用过一次,便是那日在琴村比试。
阿婧叹了口气,将他拉了过去,隔着浴桶靠在他怀里,道:“不管怎样,你已经失声了,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她又问道:“你对我的心,可曾变过?”
大少爷看着她的眼睛,手慢慢抚上了她的面颊,摇了摇头。
阿婧笑了,她站了起来,正对着大少爷。
水珠顺着她白嫩的肌肤流下,像一颗颗珍珠。
她靠在大少爷耳边,似乎在轻轻呢喃。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只看到大少爷双手慢慢抚上她如玉的脊背,随后两个人纠缠在一起。
阿婧为什么仰着头,她的腿为什么不停地蹭着大少爷的身体?大少爷为什么埋首在她的颈间,为什么阿婧的声音压抑痛苦,是大少爷咬疼了她么?我弄不明白,便老老实实在冷风中等着他出来。而大少爷将她横抱起来,还没等我看清,两个人就到里间去了。
月朗星稀,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然而大少爷还是没有出来,看来他今天是不打算回去睡了。
我冷极了,只好一个人跑回去。我一个人不敢睡,只好点着桐油灯,盼着太阳早日升起。不像北国,这里的夜并不冷,只是静,静的让人想起很多事情。我年纪小,并没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回想,所能想到的事情,也是大多与大少爷有关。他实在是这个世间最好的人了,买下了我,给我衣食,还带我回家。我还是熬不住睡着了。
我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已日上三竿。开门一看,是阿婧,手里的竹篮还冒着热气。
“大少爷不在。”我怯怯道。
阿婧却不以为意,道:“我知道他不在,这是他让给你送的。”她的口气缓和了很多,好像还有一种心愿得到满足之后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她走了进来,放下竹篮,史无前例地打量了我一下,道:“你叫决明子?”
我赶紧点了点头。
“快些吃吧,不然就凉了。”她说着,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却顿住了。
我凑了凑,看到她目光所注视之处,是那次大少爷拿树枝给小黄鹂写字的地方。
“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反复念了几遍,甚是开心地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