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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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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止在池边漫无目的地荡了半晌,脑中挥散不去的都是那个梦境。最终还是被端着一大包草药归来巡查的池珑给捉了回去,美其名曰伤筋动骨仍需休息,就粗鲁地将祁止塞回了被窝里。
他平躺在床,脑子里却仍塞满了树下所见少年的身影。像某种福至心灵,也更像梦中之谜将要解开的害怕与期冀——或许期冀比害怕占得更多。
他从五仰八叉换成侧躺,躺了半晌,又别过身换了个姿势。
最后他闷闷地将脸对墙,突然出声问池珑道,“……这揽烟阁,只住着你们兄妹二人么?”
顿了顿,他又抱歉地添了句,“冒昧了。”他并不太会跟人打交道,尽力想将自己修饰得温和礼貌些,不想在无意中将别人冲撞。
池珑倒是没太在意,撑着下巴道,“也不能这么说吧,平时这儿只住着池琛一个,我只是偶尔来蹭口饭。他也不会带别人来这里,顶多添几只院里的青鸾,或者抱了几日谁家新养的小白狐狸来自个儿偷偷养,至于带人……除非他红鸾星动,带了谁家女仙君回来,否则是不会的。”
“也就是说,这里外人也进不来……池琛平时交好的朋友呢?”
“那几个啊,五百年也不会来一次。”
“那……如果有人出现在揽烟阁。并非你我,也并非池琛自己,可能是谁?”
迂回了几遭,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祁止抱着被子又翻了个身,望向忙活着做药膳的池珑。
她在清水下抹去枝叶淤泥的手硬生生一顿。
“出现在揽烟阁?”池珑皱了皱眉,又顷刻舒展开来,“不可能,土鸡瓦狗踏足不了此地。”
“若是池琛的朋友,他们可以不经池琛的许可,便自己进来么?”
“……”
神经足有古树直径这么粗的池珑终于意识到了祁止的反常。
她秀眉一蹙,秋水般的眼睛质疑起人来竟也有几分威慑力,“问这作甚?你可是碰见什么人了?”
祁止语噎,心觉池珑的语气并不算好,生怕自己的多嘴惹她不快,“或许是我看错……”
“他长什么模样?”池珑用力地碾碎了指间的草药,湿淋淋地放入瓷炉中,“你在哪里见到他?”
见祁止久久没有应答,她不悦地转过头,言语间有几分跋扈,“你怎么回事,关子比池琛卖得还厉害。”
祁止只是不知如何措辞,此番嘴涨了张,话还没到嘴边,忽然一个火红的人影推门而入。
来人正是池琛,依旧穿着那身宛如喜袍的红衣衫,风尘仆仆地抱着一串状似葡萄的……不知何物来。
他不紧不慢地将手中那物放于桌上,懒洋洋问道,“怎的了?方才听见有人怒气冲冲地喊我名讳,池某不觉自己近日又招惹谁了。”语毕,笑吟吟地望向气红了脸的池珑,“谁呀,这么惦记我?”
“嘁…你问祁止。”池珑不愿搭腔,双臂一抱别过了头。
池琛转眼看向他:“何事?”
祁止努力地想着措辞:“呃,也没别的。方才……只是在树下看到一个陌生人。”
池琛撩起衣摆坐在椅上:“树下?玉露池旁那棵古树?”
“对。偶然撞见……觉得模样甚是眼熟,才想问问他是谁。”
祁止顿了顿,又道:“可转念一想你们同我说过,这里平时除了你们并无他人,所以才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一瞬。对不住,方才吞吞吐吐不敢问,才惹得池珑……。”
在断层苏醒的祁止从前都没与人打过交道,大约生来便是这种柔性子。原来就算是一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饮血之剑,也是在经年之中染了主人脾气的。
池珑焦躁的气焰本还在头顶熊熊燃烧,却在此时瞬间被他这句给浇熄了一半。
她哼了一声,转眼向池琛道,“大约是他眼花了,怎么可能有生人随便踏足此地?”
池琛虽然心中也如此笃定着,沉吟片刻,却仍是问道,“那人长什么模样?”
“衣衫是烟灰色,身量挺颀长。我站得远,他回头的时候只将他五官看了个模糊大概……应是挺周正的。”祁止努力回想着,一并略去了这个少年与他梦中之人相像的事,补充道,“看见我时,他好似有些吃惊。”
“上回绾情确实再这里偷过一只青鸾,美其名曰要以鸾羽配一味新药,就擅自来了。”池琛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低头将那串玉色葡萄状的东西一颗颗剥下,放入一旁的药炉中,“或许又是他,或者是东莲,整个九重天上能视这里的结界为无物随意进出的人,笼统不过那么几个。”
“且慢,他说衣衫是烟灰色。”池珑皱眉,力道不小地拍了拍池琛的肩膀,“绾情这只逆天大花瓶,怎么可能会穿这么素净的颜色?至于东莲,几万年也没见他换过那身砚台似的黑袍子了。但烟灰色,你说该不会是温——”
“不可能!”池琛打断了她未说完的那个名字,眉间挤成一个川字,声音足足拔高两倍,“他跟我们没干系,更没这个狗胆来这里。”
池珑难得没恼,识相地闭住了嘴。
祁止更是第一回看到神色向来散漫的池琛露出这般厉色,于是也垂头缄默,不敢追根究底。
气氛凝固许久,池琛将几味方才洗净的药材放入药炉中,又将炉下的火升起,头也不抬道,“再休养几天,我带你见见几位老朋友。”
祁止点头,茫然许久,终是什么也不敢多问,状似乌龟般用被子蒙住耳朵。
……
……
池琛打小便是个不好相与的。
远古神祇中性子最冲的那位,就数他的主人的姜缘。这或许与池琛一并承袭了他的拽劲脱不了关系。
姜缘此人名字起得文质彬彬,面相也生得单纯白净,实质却是个五大三粗的真性情。
他生在大荒以南一池滚热的火浆中,听说还是婴儿形态的时候便将一整座猗天苏门山杀得鸡飞狗跳,就这样杀了几百年才一路杀回九重天上,此后被冠以神中之魔的盛名,是个名声响到人间去的神祇。
传说人间的小孩子若是不乖乖按时就寝,其母通常会恐吓道:“若是再不睡,姜缘就拿着红扇子来抓你了!”
而池琛正是这把红扇子。
糙点儿说是红扇子,其实是一把通体绯红的折扇。
姜缘两万岁那年杀了一只东海鲛王,本想用其千年灵珠炼造出一把剑来,却阴错阳差地刻偏了符咒,炼出了枚晶莹透亮的扇骨。于是他只好将错就错,直造了一把雪白的折扇,仙气肆意,冰洁矜美,衬得拿着扇子的人都一并华贵起来。
可按照姜缘的审美来看,这把扇子太过素净,披麻戴孝者才适合拿。于是又一不做二不休地给扇面漆炼上了一片火浆,将本色盖去,散发出一股赤红油亮的光。
姜缘把玩着这把红扇,反复端详,竟是满意得不得了,觉得这般火热的颜色极其适合自己的性情。于是走街串巷都要拿出一晒,好不风骚。
器物用久了都会生灵,而姜缘灵气浓厚,使得扇中灵不过短短几百年就得以孕育。扇灵没有实体,却可以同其它兵灵交流,且会有自己的意愿:譬如在被除了主人以外的人触碰时,猛烈抗拒。
约莫三千年之后,姜缘又杀了东海那只鲛王的皇后,为的就是再打出一把折扇,来送给给自己爱慕的女仙君。却不想那扇子还未打出个眉目,那女仙君便头也不回地跟别人跑了。
姜缘化悲痛为力量,将他数万年来得到的宝器全都丢进了锻造炉中。以至于这第二把扇子的灵力竟是强得逆天,且浓郁的灵气中还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戾气。姜缘拿着都觉得烫手,此时蹙着眉头才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好像是将妖界一只不足千岁的小妖王骨头也扔了进去,于是这灵气才有些不纯。
妖与魔之间虽井水不犯河水,却也并不分家。姜缘从前向来只以灵力修炼,若是使用了以妖力或魔元作为部分驱动能量的兵器,在激战中难免有被反噬的危险。
于是这件神兵在被他如法炮制了一层红漆皮之后,就被闲置成了一只赏玩用的折扇。
这把折扇正是池珑。
她生来身负神力,却连自己的主人都不敢动用。以至于在她花了数千年时间勉强化灵之后,往往很羡慕可以被带上战场的池琛,同时心底里还对他有一丝不屑。
那灵力薄得也是可以,凭什么主人喜欢他多些?
直到那一场战争终于爆发,与噩梦没什么两样。她眼睁睁看着浴血厮杀的姜缘跪倒在地,手中的红色折扇化成灰烬,徐徐飘散在空气中。
她心中突突地跳,眼眶竟然湿了,知道池琛已经抵御不过敌方强大冲撞而来的魔元,彻底泯灭。那个她从来不愿喊一声哥哥的人,已经死去了。
原来死对他们而言,也是如此轻易的事。
正当她以为主人也快支撑不住的时候,那位脾气倔的要死的上神姜缘,竟然将自己体内的灵丹融了,化成最后一股充斥在身体中的庞大灵力。这是他第一次在作战的时候拿起了她,强大得可怕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朝她身体里涌,让她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涨得发疼发烫,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浑厚灵力充盈到爆炸。
姜缘一双眼睛血红,用尽最后力气扇出了一阵血风,面前所有魔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在狂风下化成了一摊散沙般的灰烬。
随后姜缘灵脉俱断,像一只被切断了线的木偶,彻底闭上血红的眼睛,在刺目的光华中倒地。
在那股灼热的空气里,池珑只觉得鼻子一阵酸涩。
她伸出虚无的手,想去抱一抱满身血污的他,但还没来得及触碰,一只魔龙咆哮而来,碾压性的浑厚魔元如泰山压顶般降下,将失去主人灵力支撑的她彻底击碎成了粉末。
三万年后,她在同样血腥的风中醒来。
当年仅存的灵力游荡在风里,经过岁月的凝结,终于促使了她和众神兵转世成神。
刚睁开眼,只见一个长得甚是眼熟的男童正跪坐在自己身侧,掌间是一捧略显浑浊的水,顺着指尖抵着她的唇瓣一点点喂进去。
水温润了干涸的嗓子,她被喉头的腥甜激得清醒了些许。一阵狂风卷着黄沙吹来,她又猛地弹弓起身子咳嗽起来。
那男童有些手足无措地拍了拍她的背顺气,双眼沉沉地望了许久,随后低声唤了她一句,“……池珑。”
听到自己的名字,她惊骇地转过头。数万年前的记忆才争先恐后地涌来,像一场狂风,一场海啸,将她刚获得的一丝清明削得片甲不留。
她看着面前这个灰头土脸的男童,怪不得觉得眼熟,竟是缩小版的池琛。
脑子里突然闪过姜缘在她面前倒下的样子,有血色的天空和消散在空气中的灰烬。她想起了一个回不去的家,更想起了种种回不去的前尘过往。
池珑鼻子一酸,什么也不管不顾了,抱着池琛便嚎啕大哭起来。
池琛紧紧地回抱住了他,瘦小的四肢却仿佛突然拥有了无限的力量。
他抵在她耳边,颤抖着,一字一句道。
“这一次,我们替姜缘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