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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同路(下) ...

  •   苏家商队虽然人马冗杂,脚程却并不慢,离开金陵十几日,终于在七月廿二这日抵达了瀛州城外。

      按照王徽的吩咐,魏紫也该在此时离队,乘快马取近道,务必抢在商队前头赶到幽州,向姚黄和白蕖报信。

      但魏紫并没有立刻动身,不知为何,她心头总萦绕着淡淡不祥的预感。

      这十几日来,她恪守“苏家下人”的本分,每日兢兢业业,勤勉干活,决不多说一个字。她时刻把王徽的叮嘱放在心上,此次行动贵在隐秘,要瞒过京中人,要瞒过途中关要守军,更要瞒过苏家商队里潜在的敌人,只有泯与众人,她才能顺利办成这趟差事。

      但魏紫也没忘了观察那三个小官,这三人中必有一个是广平县伯,也就是燕云守将这次要对付的主要人物。

      照理说,这广平县伯此行的目的是收拢北疆军政大权,趁燕云王滞留金陵时迅速行动,裁换人马,就算不能将他们几个燕云守将尽皆下狱,至少也该架空软禁才是。

      与他们这些人不同,燕云将士虽然个个都忠于燕云王,却毕竟是下层官兵,并不真正清楚燕云王的野心。在他们心中,王爷在那自然是听王爷的,可若王爷不在,几位将军也不见人影,若有个人忽然亮出虎符圣旨,人心惶惶之下,那也是很有分量的。

      若真到那步田地,广平县伯想要趁乱收服燕云大军,难度其实并不很高,就算一时无法尽服人心,但弹压一段时间却是不在话下,而彼时燕云王被困京畿,求告无门,老皇帝和梁太师再派更多人手前往燕云,那完全收回北疆大权,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故而,对广平县伯来说,此行重点倒不在收服大军,而在如何把姚白两位守将架空。

      可姚黄和白蕖跟随王徽镇守燕云多年,北疆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们用命搏来的,燕云王班师,他们两人就是燕云王留在北疆的耳目和臂膀,更遑论他们自身的能力——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悍将,又岂是一介不得志的宗室能对付的?

      燕云王就是北疆的土皇帝,对辖内七品以下官员有直接罢免之权,只消她魏紫先一步赶赴幽州报信,到时也不消辨认,直接把这三个小官下大狱鞫审便是,刑求之下,还怕撬不开他们的嘴?

      如此想来,这广平县伯似乎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可永嘉帝和梁太师还是把人派出来了,这说明他们必有倚仗,恰如燕云王所言,广平县伯身边之人,定然不好对付。

      魏紫这样想着,就叹了口气,心下泛起焦虑。

      她一直没能确认哪个才是真正的广平县伯。

      若能确认,她也可探听些消息,至少不会如此刻这般被动。

      这三人之中,她确是有一些自己的判断,然而却始终无法笃定。

      去往顺义县做主簿的举人姓孙,据苏家商队口耳相传,这主簿是他买来的官,既能买官,这孙举人想来家境不错,平日吃穿用度也的确不像是穷的,只他身边跟的那个书童却形容瘦弱,还有口吃之症,若非必需则断不开口,却不知是如何入了孙举人的眼。

      那去房山县赴任的县令姓朱,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样,平日话不多,也不如何与商队之人打交道,倒是他身边的小厮是个出挑的,个头倒比朱县令还高些,举止有礼,不卑不亢,谈吐文雅,和苏家人处得不错,与沉默的朱县令比起来,反倒更像个主子。

      至于那往昌平县赴任的周县丞,倒没什么特异之处,常穿的也就两身半旧青袍,时常面无表情,但若见了苏家人,也会露出点笑模样,是典型的考了同进士之后外放到偏远之地做芝麻官的清贫学子。他身边也跟了个书童,平日低眉顺眼的,不似孙家书童磕碜,也不像高家小厮出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下人。

      魏紫的思绪就难免围着孙举人和朱县令打转。

      其一,这两人都家境不差,符合魏紫对广平县伯的设想,好歹也是宗室,虽说乔装上路,可也不用装得太穷,矫枉过正,反惹疑窦。

      其二,这两人身边的下人都非常怪异,事出反常必有妖,主子说过要留心广平县伯身边之人,而这俩书童小厮,一个畏缩结巴,一个比主子还像主子,想不惹人怀疑也难。

      这十余日的旅途中,魏紫除了干活,就是把心思分到这两家人身上,有时深夜在外扎营,她还会仗着身手利落,前去朱孙两人的马车外听壁脚。

      然而并没有什么收获。

      商队离瀛州越来越近,魏紫也越来越焦虑。

      今日错过了宿头,又得在瀛州城外扎营,等到明日一早,她会随队进城,而后扮做与苏家驻瀛州分铺的奴婢交接,趁机离队。

      无论如何明早都要离队了,不然时间就会赶不及。

      可她还没查清楚广平县伯到底有没有什么隐藏手段。

      她不放心就这样走。

      一向持重的魏参将难得心烦意乱,她看着盆里雪白的米,把水囊打开,倒水进盆里,动作很有点重。

      傍晚商队扎营造饭,她担着伙房淘米洗菜的活计。

      魏紫心不在焉地淘着米,不防有人走近,温和问道,“小静姐姐忙着呐?”

      魏紫谨慎,不敢用原名里的字,于是取用表字里的“敬”音,给自己取个化名叫小静。

      她抬眼看过去,却是周县丞的那个书童,不远不近地站着,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

      “周家哥哥。”魏紫点头打个招呼,“可是周官人有什么吩咐?”

      这些依傍苏家商队而走的小官,上路之前都要交银子的,商队不仅负责他们的安全,也包吃包住,毕竟是官身,虽然芝麻官比不得皇商,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要求,还是可以与商队下人提一提的。

      “不敢不敢。”周家书童笑,“只我家公子今儿有些不舒坦,想吃些稀点的粥,待会姐姐张罗饭食,莫要给我们盛太多米就罢了。”

      “晓得了。”魏紫点点头,周家书童又作一揖,方才离去。

      魏紫无所谓地瞥他一眼,复又低头淘米,忽而心中一动,又抬头朝他望过去。

      周书童已回了周家马车旁,探身进车帘说了几句,复又钻出来,靠在车辕上打盹。

      一切都很寻常。

      但魏紫觉得有点不对劲。

      周书童背对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脸,而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这人的容貌竟然毫无印象。

      哪怕是再低调,魏紫毕竟是在商队做着下人活计,每日洒扫做饭的,总要跟队里的人打些交道,一些原本陌生之人,经过十几日的相处,不说多熟悉,至少对方长什么样,她都能约略有些印象的。

      甚至她对周县丞的相貌,也比这周书童的印象要深。

      “你虽掌兵多年,气质却仍冲淡平和,若是遮住你这漂亮脸蛋,放在人堆里,等闲是显不出你来的。你就像是众人眼里的盲点——你可知‘盲点’是什么?……魏紫,不要小瞧你这份本事,有些时候,它可堪大用。”

      她想起燕云王对她说过的话。

      有些人就是天生有这样的本事,让人记不住,让人认不出,放在人堆里,就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一粒沙落进沙漠。

      魏紫呼吸急促起来,她瞳孔骤缩,目光利剑一般望向周家书童,而后马上垂下眼,生怕那人察觉到什么。

      这人,太寻常了,简直寻常到不寻常!

      魏紫瞬间就肯定了心里的答案,周县丞就是广平县伯,周家书童就是梁太师的人。

      有了确切目标,魏紫非但没松口气,反而更加焦虑,她只有今天一晚的时间,这周书童又太机警,如果她什么都探不到,他们又真有什么秘密手段,若因此坏了主子大事,她岂非万死难辞?

      延误军机者,法皆斩。

      魏紫当然不怕死,但她能有今日,全拜王徽所赐,若因自己的缘故而致主上不利——

      魏紫不敢再细想下去,她只觉额头渗出一层细汗,人|皮面具如同粘腻的油脂糊在脸上,格外难受。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仔细想,仔细想,魏子敬,眼下境地,你该如何施为……

      #

      太阳早已落山,暮色四合,远处瀛州城墙巍然而立,近旁篝火点燃,苏家下人开始忙碌起来,在营地中穿梭着给各位主子的马车端菜送饭。

      魏紫提了壶黄酒,悄悄掩至周县丞的马车旁。

      车厢里点了一盏烛火,把两个人影映在窗纸上,主仆两人都在里面。

      魏紫小心翼翼躲藏在马车的阴影里,这里位置隐蔽,几乎没有光线,营地忙碌的人看不到她,而车里的人若不开窗特意去看,也发现不了她。

      只可惜车厢太窄小,若她捅破窗纸,只怕立时就会被发现,所以她只能听,不能看。

      却听车厢里传来低哑人声,“那些缇骑——”

      然而才说了四个字,就忽然顿住,尾音戛然而止,听起来好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魏紫心怦怦跳着。

      缇骑?是她想的那个缇骑吗?历代后族凤印掌控的暗杀力量?又或者不是?只是谐音呢?或许是在说旁的什么事……

      但她很快又定下神来。

      如果是不相干的事,另一人又何必捂住说话人的嘴?

      她屏息去听。

      然而车里再没有人说话,只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还有墨块在砚台里研磨之声。

      ——他们在用纸笔交谈。

      魏紫咬着嘴唇,她知道,她必须弄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

      她稍微整整衣服,从阴影中走出来,装作从远处而来的模样,走到马车前,清清脆脆唤一声,“周家官人,您在里头吗?我家大爷想同您叙叙话。”

      这个“我家大爷”,指的自然是苏钧的长子苏晟。虽然商为贱道,然而如苏家这般做到皇商,却又与一般商贾大有不同。像县丞这样芝麻绿豆的小吏,是万不会在苏家公子面前摆谱的,更遑论还是托庇于苏家商队的小官。

      苏晟若想见周县丞,于情于理,周县丞都不会拒绝。

      而此次领队既是苏晟,苏锷为了盯住自己侄子,更为了让魏紫在商队里有个照应,故而派了自己最得力的部下苏大河来做队里的大总管,旁人若要见苏晟,则必要通过大总管——苏大河性子伶俐敏锐,王徽早年还在定国公府时,便已识得他,魏紫相信他能应付得来。

      果然,车里人很快有了动作,周书童扶着广平县伯下得车来,广平县伯倒也平易近人,笑道,“偏劳静姑娘了,便在此帮下官守着车子,下官全副身家都在车上,可莫要让人窃了去。”

      魏紫一撇嘴,摆出皇商家人对待芝麻官特有的不屑,“官人这是说哪儿的话呢,我们苏家的营,可有强人敢来闯不成?也跟队这么久了,官人心里还没个底儿吗?”

      广平县伯也不反驳,一径笑眯眯的,周书童又给魏紫作了个揖,才扶着他主子走开。

      倒是对魏紫放心得紧。

      既是放心,则必有缘由。

      魏紫环顾一圈,见没人注意这里,遂不再犹豫,灵敏轻巧如游鱼一般钻入了车内。

      她第一眼就朝油灯望去。

      果然灯盘里,尚有一张未燃尽的纸,上面只余几个字,大部分都变成卷曲的焦炭了。

      魏紫只扫一眼,立刻又退出了车厢,重新立在马车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整个过程不过须臾。

      然而她提着酒壶的手却微微发抖,火光照在她僵硬的人|皮面具脸上,只有那双眼睛在不安地闪动。

      纸上只剩四个完整的字,却足够让她拼凑出令人震骇的内容。

      缇,入幽,杀。

      魏紫闭了闭眼,努力平复呼吸和心跳。

      她想立刻就走,星夜赶赴幽州,警示姚白二人提防暗杀。

      但她不能。

      如果她今晚就走,那姓周的书童是个狡诈的,必会发现“小静姑娘”无故失踪,若稍加联想,便很可能会意识到她的身份,这就是打草惊蛇。

      她必须等到明日一早,作为苏家的婢女、用正常的手段、光明正大地离开商队。

      她必须等,她只能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4章 同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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