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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偷听 ...

  •   夏去秋来,入了七月,气候便转凉了。

      皇后六月底称了病,非大事不露面,一应宫务皆由庆熹宫做主,偶有“择要奏请中宫决断”的事体,只消皇贵妃开了口,皇后再没有不允的。

      到了乞巧这日,皇后依旧闭门不出,皇贵妃领着众妃在坤宁宫外行过大礼,又去奉天殿拜了天孙,再把针线巧果等物各宫发下去,也将将到了晚膳时分。

      这些年皇贵妃年纪渐长,虽依旧貌美,却威严日重,永嘉帝更多偏爱年轻水嫩的宫人,虽也常来庆熹宫,却多半是来看荥阳公主,又或与皇贵妃商量些宫务,却是少在这里过夜了。

      不过像七夕这样的日子,皇后又称病,永嘉帝觉得还是应该和皇贵妃一起过的。

      然而饭吃一半,就见小季子在外面探头探脑的,付明雪秀眉微皱,于之荣就走出去,把小季子拉到一边,正待喝问,旁边却忽然闪出个人来,一身二品总管太监的鹭鸶服,笑容可掬,正是东宫总管太监肖宝臻。

      于之荣微讶,只他和肖宝臻品秩同级,且还长他两岁,东宫虽然显赫,庆熹宫权势却也不差,便只拱了拱手,“肖老弟这是?”

      肖宝臻还个礼笑道:“太子爷寻陛下有要事,眼下人已在乾清宫东暖阁了,还请哥哥通禀一声。”

      于之荣为难,“万岁爷正跟娘娘用膳呐……”

      肖宝臻笑容不变,“若耽误了太子爷的正事,漫说万岁爷,便是娘娘那里,怕哥哥你也要吃瓜落呢。”

      言语间是隐隐的轻视。

      毕竟是储君,未来的万岁,便算庆熹宫如今鲜花着锦,又如何放在东宫人眼中?

      于之荣垂眼笑,“这么着,老弟就稍待片刻。”

      肖宝臻噙着笑,看着他转身进屋带上门,刚想叫小季子上碗茶来吃,转头却找不着人了,再一看,偌大个前院竟无一人伺候,只他一人冷清清杵在堂屋门前。

      肖宝臻暗骂庆熹宫一点规矩没有,一边却听到屋子里传来说话声,他凑近去听,却是皇贵妃娇柔妩媚的嗓音,带了一丝张扬的怒气。

      “……什么东西,便是太后娘娘在时,也没有把陛下从饭桌上拉走的道理!什么急事大事,竟连吃饭这会子工夫也等不得?……是个好孩子,便有不妥,也是那起子刁奴挑唆的!本宫倒要瞧瞧,是哪个黑了心肝的奴才……”

      肖宝臻笑容瞬间消失,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下。

      屋里又有低沉人声响起,似是在安抚皇贵妃,听不太清了,又隔一时,门被推开,肖宝臻一惊,方看清出来的是皇帝身边孔大伴,这才松了口气。

      孔全禄沉着脸,低声道:“你怎么回事,太子那边真就急成这样,连顿饭都等不得?”

      真急,怎不见他自己过来,反还派个奴才过来传话?

      肖宝臻一噎,又怎好说是自己同那于之荣拌嘴,话赶话才说到这份上的?太子爷再急,还能误了陛下用膳?

      当下就堆起笑来,带着丝惶恐,“大伴这说哪儿的话呢,给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耽误万岁爷吃饭呐。定是方才于哥哥通禀时误会了……”锅还是要甩一甩的。

      孔全禄扫他一眼,也没多说,只道:“候着罢,陛下用完膳就回了。”

      肖宝臻忙应下,微哈着腰目送他回屋。

      孔全禄回到殿内,见皇贵妃坐在桌旁,俏脸上犹带怒气,永嘉帝又哄又劝,还笑呵呵舀了一汤匙蟹羹送到皇贵妃嘴边,皇贵妃就着他手小口喝了,顺带横他一眼,老皇帝挨了美人一记眼刀,更是开心,笑得见牙不见眼。

      孔全禄心下叹口气,他是潜邸出来的老人,可即便四十年前,帝后新婚燕尔、正是恩爱之际,也从不见陛下这般宠爱过皇后娘娘。

      而眼下东宫又是这般——不说太子,光看肖宝臻,那好歹也认识二十多年了,往常可不见他如此毛躁……

      思量间,两位主子差不多吃完了,玉蕊带人上来把残席撤下去,付明雪吃饱了有点懒,难得露了娇态,冲永嘉帝嘟嘴道:“既是太子有事,这七夕臣妾便把陛下让给他,不拘这几日,陛下总要给我找补回来才行。”

      永嘉帝哈哈大笑,凑近她耳边说了几句,付明雪双脸嫣红,啐了一口,轻轻打他一下。

      永嘉帝得意洋洋朝门外走去。

      付明雪就看了孔全禄一眼。

      孔全禄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

      庆熹宫同乾清宫离得近,永嘉帝想消消食,就没叫步辇,左不过一炷香工夫也便走回去了。

      太子早得了信,垂手立在东暖阁门前候着,他后头几歩还站了一人,竟是太子太师梁璞。

      永嘉帝就有些意外,免了两人的礼,当先进了暖阁,一面问道:“怎的梁卿也在?吃过晚膳不曾?”

      梁璞恭敬道:“回万岁的话,方才在东宫已用过了。”

      永嘉帝点点头,在御案后头坐下,又给两人赐了座,孔全禄出去吩咐几句,自有宫人送上茶点。

      “……这么晚了,还非得把朕从庆熹宫喊出来,”永嘉帝就打趣太子,“明儿你贵母妃要寻你麻烦,朕可是不会帮你的。”

      郑唯悯是个随和的性子,也颇能凑皇帝老爹的趣,然而这次他却只说一句“父皇取笑了”,然后沉着脸和梁璞换个眼色,似有犹豫,梁璞老眼一眯缝,极简短地点一下头,太子才收回视线,轻轻叹一口气。

      这要搁十几年前,永嘉帝春秋正盛,别说是东暖阁里就这么几个人,还是这样明显的动作,就算是勤政殿早朝,乌泱泱将近一百号人,底下有什么小动作,臣子之间打什么眉眼官司,又有哪个能逃过万岁爷的利眼?

      可如今,永嘉帝年事渐高,加上皇贵妃、陶秉先等人多年来一直不曾给他停药,老皇帝的精气神早不济事了,他完全不曾察觉儿子和太师的小动作,只看着孔全禄从宫人手中接过来一碗吃食,注意力就全被引了过去。

      待碗碟端到近前,才看出那是碗藕粉,色如琥珀,澄净绵稠,上头撒了桂花红糖,香气扑鼻,孔全禄笑道:“新上来第一茬花下藕磨的,您去年赞过好,如今再尝尝,可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永嘉帝乐呵呵用了几口,又与自家大伴说一回这玄武湖藕粉的吃法,想着给儿子和臣子也赏两碗尝尝,一转头才瞧见太子脸都憋红了,梁璞也是面无表情,倒吓了一跳,“你们这是怎么了?”

      郑唯悯低声道:“儿臣有要事启奏,请父皇屏退左右。”

      永嘉帝一愣,看了孔全禄一眼,挥手道:“你先带他们出去。”

      孔全禄恭敬应了,行个礼,指挥着一群宫人鱼贯出去,末了再把门带上。

      梁璞却还不放心,顺着屋门走了一圈,见外头再没什么人,又把窗屉子拉下来,严严实实遮住,这才吐出口气来。

      #

      孔全禄带着宫人们离开东暖阁,把人遣散了,自己踱到耳房,四下看看无人发现,这才密密地把门关上,又从里头把门闩上了。

      这间耳房紧贴在东暖阁东首,原是宫女内宦歇脚的地方,墙都是用石灰混了糯米浆砌起来的,非常厚实,隔音也好,照理说是听不见隔壁声音的。

      可若能被这些东西遮了耳目,孔全禄也就白做这四十年皇帝大伴了。

      他深吸口气,两手把住一个红木螺钿小柜,开始发力,也是张瑾今儿晚上在司礼监衙门当值,不然这体力活,哪里还用着他老人家亲自动手?

      那柜子里装着些杯啊碗儿的,是预备给休憩在此的宫人喝水用的,加之红木沉重,孔全禄又上了年纪,吭哧半天也不过挪开两指的距离。

      可就这么一点空隙,也尽够了。

      只见原先被右边柜子腿挡住的墙底,露出来一个龙眼大小的圆洞,洞里塞了块木头,漆成白墙一样的颜色,若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孔全禄摘下帽子,把柜顶盖的漳绒套子掀下来铺在旁边地上,而后做五体投地状趴在上面,又把束发的簪子拔下来,小心翼翼拈着簪尾刺入那块木头,往外一拔,漆黑的洞口就露出来了。

      有细风从洞里吹来,望去一片漆黑,想是另一端也被东暖阁里的什么家具挡在后头,虽看不见,屋里人声却十分清晰,孔全禄屏住呼吸,凑近去听。

      屋里人显然说了有一阵了,此时恰传来梁璞的声音,带了丝激愤,“……已达八十万之众!”

      孔全禄眼皮一跳,他是何等人物,单听这半句话,就知道梁太师说的十有八九应是目下燕云的驻军总数。

      他又凑近了一点。

      隔壁是良久的沉默,半晌,永嘉帝才道:“可有凭据?”

      梁璞就忍不住叹气,看出来是爷俩了,出了事都爱管人要证据,可若真的什么事都有凭有据,眼下行事又怎会如此被动?

      “陛下!”他急切说道,“若有凭据,臣又怎会与殿下夤夜进宫陛见?早在朝堂上奏一本参她到底了!”

      一阵衣物摩擦声,似乎是梁璞站起身走了几步,“陛下请看,此乃燕云农桑、矿业、实业、驻军、人丁等实录。”

      此言一出,孔全禄就是一惊,一时只道是燕云王哪处疏忽了,莫非竟教人把私账窃了去?但随即又想到方才梁璞亲口说“尚无凭据”,这才勉强按住不安。

      永嘉帝沉吟,“这是……”一面就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

      “是细作多年来所录。”沉默许久的太子这样说道。

      接下来就是良久的沉默,只余翻书之声,约莫过了盏茶时分,才忽然传来石破天惊一声脆响,把孔全禄吓了一跳。

      永嘉帝把那小半碗藕粉掷到了地上。

      然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郑唯悯和梁璞一同道:“父皇(陛下)息怒!”

      不知是谁递了水过去,拍抚一阵,永嘉帝才缓过口气来,一字一顿道:“当、真、国、贼!”

      那语气里藏了无尽的憎恨、愤怒和怨毒。

      孔全禄早就恢复镇定,听到老皇帝这样的声气,忍不住就挑挑眉毛。

      这要搁在——不用多了,十年前,老皇帝还没被皇贵妃下药,精神头还够用的时候,哪怕是真凭实据摆他跟前,他都能细细研究上几天,不论对方是谁,不论罪过轻重,不论证据真伪,最起码,老皇帝情绪绝不会如此外露。

      ……燕云王到底还是狠哪,硬生生磋磨的,把老皇帝性子都给磨变了。

      却听永嘉帝又问,“既如此,可能一举拿下?用什么名头?这兵权又该如何收回?若燕云军哗变,又该如何?”

      到底为君多年,性子还是缜密的。

      这一连串问题让太子沉默了,却似乎并不曾让梁璞为难,却听这老太师笑了一声,道:“陛下莫急,臣与殿下自是有备而来。燕贼一手收复漠北,在燕云经营多年,根基不可谓不深,且并无明面上的过错,况她为人老奸巨猾,身边能人众多,水泼不进,若要行贿赂构陷之事……”

      永嘉帝打断他,“你老糊涂了不成,朕要收拾谁,莫非还得先捏造个证据不成?”

      梁璞笑,“陛下行正道、为正事,此法自不可为。既如此,咱们不妨徐徐图之,先收兵权,再论其他。”

      永嘉帝沉默一晌,道:“伯璋是说……效法赵宋杯酒释兵权故事?”

      衣物响动,好似梁璞又开始在屋里踱步,“陛下,燕贼鹰视狼顾,虽是女子,却浑身是胆、悍勇无匹,单只吃顿酒、好言劝慰一番,怕是收不回这兵权的。目下最要紧的,还是得先把她与城外行辕大营那六万五千兵马阻隔开,掐断他们的消息线,到时金陵城里出了什么事,她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单凭那五千亲卫又能做什么?还是得乖乖把虎符交出来,陛下再派亲信八百里加急赶往燕云接管大军,圣旨在手,谁若哗变,军法从事便是。”

      太子静静插话,“燕云王亲卫叫作‘飞熊卫’,打阳和所起便随她左右,个个都身经百战,以一当十。”

      永嘉帝却不理儿子,道:“照伯璋所说,此番若要成事,当有三处,一来阻其兵马,二来释其兵权,三来从速派人北上接掌大军。”

      “万岁圣明。”梁璞赞了一句,“说起这释兵权,臣倒有个想头,眼下朝中臣为太师,吏部曹尚书兼了太傅,倒是这太保之位尚还无人,这三公缺一,久了总是不好……”

      永嘉帝嗯了一声,“你是说让王徽担个太子太保的虚衔,留她在京任职,名正言顺把兵权交出来?”

      梁璞:“陛下圣明。”

      永嘉帝又转向太子,“皇儿可有什么想法?”语气淡淡,不辨喜怒。

      郑唯悯沉默,他忽然想起前阵子去坤宁宫请安时,穆皇后说的那番话。不违道义,不违律法,若她应了,交出兵权,舒舒服服享受三公的尊位俸禄,何尝不是好处?若她不应,其狼子野心自然也就试出来了。

      话虽如此说,可他心里终究还是不好受,一方面为猜忌功臣难过,一方面又为这“功臣”终究不是白璧无瑕而惋惜失望。

      却也只能叹口气,“燕云王于国有功,三公之位,不算委屈了她。”

      永嘉帝满意了。

      他又问,“既然释兵权是这么着,那又该如何阻其兵马?”

      隔壁孔全禄听了半天,半边身子都要躺麻了,听到这话方才重新打起精神,前头那些虽也不是不重要,却到底并非紧要关节,如今这说的,才是重头戏。

      东暖阁三人显然也知道轻重,梁璞声音压得更低,“陛下可还记得,自太|祖女皇起,每至八月便要前往迆兰围场秋猎……”

      他们声音渐低,只余一线,需要极用力才能听清了。

      孔全禄这么听着,脸色渐渐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滴下,沾湿了身下的漳绒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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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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