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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下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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峭壁孤绝,寒风自下席卷大雪呼啸而上,到了悬崖顶部却骤然消弭。仿佛冰雪初融时节,悬崖边一株嫩芽颤巍巍探出头来,被拂面微风吹得微微一动。
枯瘦手指拈着一枚黑色棋子落下。落子的地方是一方白玉棋台,黑子已成屠龙之势,白子被杀得七零八落,龟缩角落苟延残喘。
“哎呀,老夫又要赢了。”老者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笑道。
狂风忽然大作,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直指老者。老者依旧眼带笑意,手指轻描淡写虚点一下,劲风便猛然消散,最后不过轻轻拂动了老者衣袖。
“你这老不死的,倒是还想纠缠些什么?不是时候啦!”老者笑骂一句,又低头看了一眼那棋局。“子瞻。”
“弟子在。”
直到此时,才让人意识到老者背后还有一人。他不出声时好似融化在阴影之中,甫一发声,却如同雨后乍晴,扑面而来的先是气息,然后循着气息,才会惊觉这个年轻人的存在。
“你观这星象,看出怎样的势来?”
“弟子看不出。”
“哎,完了,老夫这一手独门绝活儿看来是要失传了。”老者摸着胡子摇头晃脑地叹气。被唤作“子瞻”的青年迟钝地眨了眨眼,低声道:“弟子无能,不过三师弟他尽得师父占星真传,不如我唤他来……”
老者啼笑皆非,摆了摆手,无奈地说:“免啦,就别打扰你三师弟睡觉了。”说着指了指棋台对面,“来坐下。”
顾寻依言坐下,双手规矩放于膝盖上,抬眼去看老者。他瞳仁幽黑,率真如孩童,却又深不见底。老者仔细看他,心里叹了口气。“子瞻,你在山上呆了多少年了?”
“二十二年。”
“二十多年没下过山,你是不是觉得太苛求你?”
青年眸子里显出一点茫然无措来:“师父不让我下山,自有不让我下山的道理。”
“是有些道理。”嵩仁道人露出一点微笑来。“子瞻,你悟出什么道来了吗?”
顾寻抿了抿唇,低声道:“悟不出。”
“为何?”
“山中万物之道,皆非我之道。”
嵩仁道人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只是指着棋局,问自己的弟子:“这困局,白子有法可解吗?”
顾寻低头去看。黑子如龙跃于渊,狰狞霸气铺陈侧漏,白子于威势之下龟缩一隅,零星三两子,难成气候。
一般人只道无法。但顾寻不是一般人。
师父问有没有法,那便是有法。
他凝视棋盘片刻,随后闭上了眼。黑白两子在脑海中被一一复制,然后化作两条巨龙。黑龙须发怒张,以口衔住白龙之尾,白龙怒嚎一声,转头厮杀起来。
这一战,直到天地崩塌。日月隐没,星辰初现。
顾寻睁开眼,拈起一枚白棋,落子。
嵩仁道人并没看棋局。他抬头看着波诡云谲的天际,淡淡地道:“子瞻,你明日便下山吧。”
顾寻下山的时候正是清早,白童破天荒地醒了,打着呵欠来送他。顾寻没怎么跟人交际过,说到下山其实还是有些紧张。不过他一贯表情少,说话更少,别人都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白童就不是这个别人了。他看顾寻一眼,安慰地拍拍他手臂。“其实也无甚好紧张的。山脚镇子民众淳朴,你倒可以适应适应。”
顾寻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问了个问题:“山下人和你们有区别吗?”
白童又打了个呵欠,揉着眼角道:“当然有啦。山下人呀,”他本想提提那些人心险恶,结果看到顾寻黝黑双眸,又憋了回去,最后道,“也没啥。大师兄你只要保持这个表情就好了。”
这个表情?
顾寻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说话间已走到山门前。说是山门,其实不过是块一人多高的巨石,嵩仁道人便坐在那块石头上,抄着手看天。
“可累死我了,我要回去睡觉了,这次还没睡够呢。”白童嚷道。顾寻忍不住笑了一下,摸摸他的头,道:“去吧。”
白童冲嵩仁道人行了个礼,又朝顾寻做个古怪表情,转身踏出一步,一晃眼却就不见踪影了。
嵩仁道人这时才慢悠悠收回视线,冲着顾寻拍拍身边,道:“上来坐。”
顾寻道了声“是”。话音一出口,便有一截枝叶垂到顾寻脚边,顾寻一步踏上去,枝叶便托着他上了巨石。
“你初次下山,为师想想,也没什么好嘱托的。”嵩仁道人道。“只一点,你与人接触不多,老夫也无意叫你事先警醒人心叵测,你且万事由心吧。你……”
若是换个人在这,说不定会埋怨嵩仁道人无情无义,对大弟子都这般冷淡。但顾寻自小由他教导,平常也与他接触最多,是以根本不反驳嵩仁道人的话,也不提出什么要求,只是点了点头。
嵩仁道人此时终于看他一眼,眼神晦涩,与顾寻透彻双眼对上,显出一股子暮年的陈晦气息来。
他终于叹出口气来。
“你啊,也记住,我们无为山出去的人,从不受人欺负。”
最后下山的时刻,顾寻心有所感,转头看了眼山门。那巨石上无为二字龙飞凤舞,恍惚间有种顶天立地的无畏与洒脱。
巨石上依旧有个人影。风从顾寻身后奔腾而上,吹出猎猎声响。顾寻静立半晌,朝那衣袍翻飞的人影行了个礼,低声道。
“弟子告辞。”
顾寻被嵩仁道人领上山时七岁,正是堪堪记事的年纪,但是当时情景他倒记得清清楚楚。二十二年前的嵩仁道人与现在并无不同,老人在自己面前弯下腰,耷拉的眼皮半掩着一双幽深眼眸。
“看上去倒还是个孩子。”
老人说了这么句话,直起腰来,向他伸出手。顾寻犹豫着抓上去,回头看了眼身后另一个老人。
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推他一把,笑道:“去啊!从今起你可要出息啦!”
从那时起,恍惚竟已是二十二年过去了。
顾寻站在小镇前,怔怔愣着出神。
“哎,这位小哥儿,你这看什么呢?”
后面有人出声叫他。顾寻猛地回神,转头才发现他挡了别人的路,叫醒他的汉子笑得一脸爽朗。
“啊……抱歉。”顾寻犹豫着道,往旁边侧身让开道路。
“没事儿。”汉子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今日镇子里赶集呢,可热闹啦。小哥儿不如去看看吧!”
顾寻点了点头,看着汉子挑着柴风风火火地走了。
此番突然下山,嵩仁道人毫无嘱托,他只好漫无目的到处游荡。刚到镇子口,才发现他确实是离群索居太久,看着这般热闹竟有些望而却步。
幸得还有几个师弟偶尔陪他说话,他还不至于忘记如何与人交谈。
顾寻又在路边徘徊许久。从附近乡村来赶集的人不少,见到他孤身一人在路边呆站着,大多投来友善且热情的笑容,偶尔有探究目光,也并不显得刺人。
顾寻迟疑一下,终于提步踏进了镇子。
这是个典型的凡人小镇。往来人群衣着朴素,笑容热忱,顾寻缓步慢行,街道两旁摊贩的叫卖声一股脑灌入耳中,嘈杂却也并不惹人生厌。
终归比山间清风明月鸟鸣更有烟火气息。
他暗暗吐出一口气,进了路边一家旅店。店小二迎上来,热情道:“客官,住店还是用饭?”
顾寻道:“住店。”
店小二暗地里用精明眼神打量他千万遍。见他着一身青色长袍,背一个小小布包,腰间一柄不起眼的长剑,像是一个外出游历的公子哥儿,于是话语间更加热情:“小店还有上房一间,这就引客官去瞧瞧。”
顾寻点点头,让小二带他去房里看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好坏,下楼去算房钱他在山上多年,吃喝向来自给自足,没什么花钱的机会,此时看着白童塞在他包裹里的碎银子,有些犯了难。想了想,顾寻掏出最大一块摆在柜台上,对掌柜道:“平日里我也没什么用钱机会,你看着收吧。”
掌柜看着那碎银,眼都直了,又听他说没用钱机会,只当他是哪家豪门深宅里养着的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一时起了贪财心思,大着胆子道:“给公子算个便宜,三个晚上便算一两白银吧。”
顾寻不懂,正待点头,边上传来一声轻笑。转头便见一名娇俏女子捂着嘴,露出月牙般一双眸子。
女子见笑声引得两人回头看她,便道:“这店家好生黑心,一看便是欺负这位公子不通钱数。”
她声音如清泉石上流,听得人身心舒畅,一时间竟沉醉不已。顾寻却去看她身边男人。对方正低头喝茶,抬眼时正对上顾寻目光,便露出一点笑意来。
此时店家一脸羞愧地将找回的钱拿给他。顾寻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将钱收起来。女子这时叫他,道:“公子似乎也无去处,不如来陪小女子坐坐,便当是交个朋友。”
顾寻走过去坐下。女子给他倒了杯茶,笑意盈盈道:“公子看来不是本地人。”
“你们也不是。”
女子掩唇轻笑出声:“公子是直爽人。不瞒您说,我们也是暂且在此处落脚的呢。”
说话间,顾寻眼神一直在那男人身上。那人倒也好定力,顶着他直白目光也仍旧镇定自若,甚至还偶尔与他对视,眸色深沉,嘴角含笑。
男人放下茶杯,女子提壶为他续满,露出一截莹白皓腕,线条极美。
“烟罗草只有无为山上有,你们找错地方了。”
顾寻突然出声。
霎那间所有声音潮水般退去。一层屏障在瞬间无声无息建立,隔绝了周围所有人。男人抬眼看他,原本沉静的目光突然极具压迫感,一寸寸扫视过顾寻。屏障内仿佛大雪封山,寒意四起,几乎滴水成冰。
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冷漠。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