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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屈世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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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主人不好了!”第三天清早,就听见梓清压低了声音呼喊着,她随即推开章袤君的房门,两眼下有深深的阴影。
“发生何事?”为防意外,章袤君本是和衣而卧,闻言立时坐起,动作利落地绾好发。
昨日凌晨遇袭,随后谈无欲处理好伤口便一直昏睡,梓清也趁夜将血染之物带到无人处焚毁,过了一夜,难道又有变数么?
“梓清方才想外出买些早膳,却发现街上多户不开,百姓都往官衙去了。我赶过去看,又是一张莫名的告示,仿造仵作验尸的报告称尸体上除了黄泉赎夜姬留下的伤痕,还有剑痕和暗器的擦伤,那暗器……”梓清极力地摇着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主人,那暗器正是您的兰花!眼下捕快怕是要挨家挨户搜查赎夜姬的同党了。”
“很好啊,果真冲我来了。”章袤君淡淡地,“已经超过十二个时辰,骊歌应当已到了京城了。他们凭什么以为,我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那主人……”
“你留下照看谈无欲的情况,我去衙门。记住,不得妄动,待谈无欲好转便一切听他的吩咐。”
梓清反应很快,三两步跨到门口,回身拦住章袤君,“主人,你不能去。”
“章袤君……且慢。”
梓清吓了一跳,忙缩回撑住门框的双手,原来谈无欲竟不知何时来到了,披着发,气色略略恢复了些,身上裹了件深蓝色的长衣,总算减去几分病容。梓清下意识地去搀扶他,被他轻轻挡开。
“吾想过了,”谈无欲慢慢走进门坐下,“你和公孙月两人并没有共同的宿敌,朝你们同时出手还有另一种可能,对方故意使事态扩大,由于你和公孙月与圣踪的关系紧密,此事应可从宽处理。但如此一来,公道尽失,必引起民心不满,然后……”谈无欲没再说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说,我所面临的问题并不必公孙月小,而大哥的一个决定,很有可能演变成事关统治的抉择。”此时此刻,章袤反而愈加沉静,谦谦君子的仪态,温润如兰。
“那么,你也猜到吾真正想说什么了。”谈无欲抬眼,神色似有些动摇。
从谈无欲的角度看,章袤的衣领遮住了半面脸颊,也遮去了脸上的表情,他不经意地垂首嗅了嗅手中兰花,竟似有几分从容。“谈兄,你是聪明人,”章袤缓缓道,“知道怎样做最好。但是,知道不代表真正会去做,我也一样。所以,让四姐担下所有罪名,不可能。”
“这话,代表你已估算到圣踪会采取何种决断。”谈无欲别过了眼去,“但是这样……”
“谈兄不必多言,我只问谈兄两个问题。”章袤语调一沉。
“请讲。”
“第一,谈兄对黄泉赎夜姬作何评价?”
谈无欲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罪大恶极。”
“那么——”章袤的确被他坚定的语气微惊到了,“第二个问题,你会放任丹枫公孙月被处决么?”
“不会。”谈无欲更加坚定道:“与谈无欲为友者,谈无欲不可能轻易放弃。”
“如此……兰漪章袤君,谢过谈兄了。”章袤回转身,朝谈无欲深深一揖。
谈无欲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大礼,在章袤踏出门去的同时道:“无论结果如何,吾将回南。今后,万望保重。”
“进京后,便不是谈兄可把握的局势了,交我吧,保重。”话音未落,人已不见了。
梓清追出去,被一阵劲风挟着兰花瓣推了回来。
“梓清,你是何时被公孙月收养的?”谈无欲微阖了眼,咳了两声。
梓清眼圈儿有些红,“十一岁。我与骊歌是在逃难的路上结识的,想进京看看有没有生计,结果被四小姐救了,便一直跟在四小姐身边。如今跟了袤王爷,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她其实,多次提起过你们。”谈无欲道。
“谈公子?”梓清迷惑了。
“她不愿意你们随她奔波,把你们留在章袤君身边,你们能有更安稳的生活。更何况……”谈无欲稍稍一顿,“章袤君是她最信任的兄弟。”
“最信任的?难道皇上,还有二爷三爷他们……”梓清敏锐地意识到谈无欲的言下之意。
“吾只希望你回去以后,凡事多加留心。”谈无欲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啜饮起来。
“谈公子的意思是……”
“不必跟随吾,吾相信,能够保全你们的唯有章袤君。”
“……是。”
章袤赶到衙门,果然有不少人围着告示墙指指点点,章袤没有靠近,运起轻功闪身入了内衙,没有人发觉。
直往牢房奔去,用兰花轻易引开了几个守卫,没费力气就找到了公孙月的所在,牢门上挂了不止一把巨大的铁锁。
公孙月正对着牢房里唯一的小窗沉思着,脚下堆了几条断裂的镣铐,察觉到他来,大皱眉头。
“闻到兰花香便知是你,事情又有变化么?”
“大哥应已知晓,四姊现下该想想我们如何能用正常的方式走到大哥面前。”章袤拔下簪剑,将尖锐的一端插进铁锁中,不一会儿便将牢门打了开来。
公孙月浅浅地叹了口气,“意料之中,你的手法不常见。可你不该来——坐下,我替你绾。”
她本也没比他矮多少,章袤看了看角落里铺着还带湿气的茅草的石凳,带着一脸嫌弃微微屈下腿,一边道:“我不来,你更不该来,各人造业各人担,反正也可随机应变,我们没有占下风。”
公孙月利落地抓起几缕长发,将簪剑绞了进去,三两下把长簪埋在了发中,弯曲的一截露出,煞是别致。“好了。”顺带理了理两鬓束起的头发,公孙月也轻松了些,“可是镇东王啊,你被人认出的概率有多少呢?”
章袤想了想,“我在京城都不上朝,更别提在其他场合抛头露面,照理不会有人认出我来。”这话并不夸张,袤王爷虽然在京内有自己的府邸,还是紧挨着邓王爷的九登神府,他最常住的地方却还是过云烟。
公孙月直截了当:“这样便麻烦了。”
“……”
“那么,便负荆请罪罢。”章袤说。
没过多久便有捕快前来提人,照例是仵作验完尸,随后升堂审一回,验明身份后才会被押赴京城。
捕快还没走到牢房,迎面看见两个风度翩翩的公子结伴走出,刚要开口,就被一片兰花戳中穴道,晕了过去。
章袤在审讯的场所找到纸笔,行云流水地交代了一下两人的去处,与公孙月一道从衙门的后墙翻了出去。没想到,梓清已经牵着两人的马匹在不远处守候。
“谈公子让我牵来的。说小姐王爷金贵之身不得受辱,此举以防万一。”梓清看上去对谈无欲佩服得五体投地。
“梓清,你自己的马呢?”公孙月微微一笑,又疑道。
“谈兄负伤,梓清须照顾他。”章袤应了一句,翻身上马。
公孙月肩膀一僵,没再多说什么,示意章袤可以出发了。
“你不给他留下几句么?”章袤问。
公孙月摇摇头:“还能思考问题,他的伤想必无碍,说保重是多余。他信我,必也不担心我的安危,说不必担心也是多余。所以我无话要说。”
“哈。”
“走吧。”
不多时,两匹红鬃骏马冲出白城,直奔皇城。
追兵很快便来了,人数可怜的队伍,更像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公孙月向后斜了一眼,感到有些无奈的好笑,“小城并无多少守军,难为他们了。”
“他们这辈子也不会遇见多少罪犯是骑着快马正大光明地跑在官道上的了。幸好路上没有别的关隘,否则便麻烦了。”章袤迎风眯起了眼,很久没享受这种乘奔御风的感觉了,本应很惬意的才是。
“到了京城,他们想追也不能了。”
章袤突然一笑,“四姊,紫虹的能耐也不下于暗香,我们比试一回如何?”
“好啊,就比谁……”公孙月扬起短鞭,双腿在马腹上用力一夹,骏马已嘶鸣着冲了出去。
“……先入京城城门!”
“暗香,使出力气来,回家把紫虹配了你,不说笑的。”章袤凑在马耳边说了一句,暗香好似听懂了,不等主人催促便撒开四蹄急追了上去。
追兵逐渐化作了远处几个小小的黑点。
半夜三更,圣踪从龙床上惊醒过来,匆匆披了件外袍就接见了手持袤王爷信物的骊歌,得亏得他正是宿在御书房里的。
就当骊歌不歇气地讲述着白城遇袭的经过时,重犯御审的檄文也一路送达了圣踪手中,圣踪眼看着卷轴,耳听着大相径庭的说辞,觉得自己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
有必要把四妹抓回来好好看着。这是圣踪脑中掠过的第一个想法。
骊歌讲完了,圣踪大笔一挥,直接在小纸条上写了将赎夜姬押赴京城的命令,盖上玉玺,让御用的信鸽送了出去。这种事,消息自是传得越快越好。
次日晚膳时分,圣踪刚刚在某个嫔妃的宫里动了一筷子,又听见来人声嘶力竭的回报:“袤王爷已经在宫门外了!”
圣踪忍下掀桌的冲动,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拍,拔腿朝平日议事的般若宫里走去,章袤和公孙月已经先他到了。
“早日回京受封,可有这么多事端!”
未见人,先闻声,威风凛凛,却有一丝熟悉的温暖。公孙月深吸了一口气,回身、掀衣、款款下跪,“草民公孙月,拜见吾皇!”
“四妹!大哥面前,何须行此大礼!”圣踪端坐龙椅,严肃的语气与说出的话听着便不搭调。
“大哥是真龙天子,四妹惶恐啊。”公孙月站起身,折扇一展,又是从容不迫的态度。
章袤只是站在一边,并不行礼,待公孙月与圣踪三言两语闲话完毕,才上前一步道:“事情有变,大哥尚不知吧?”
圣踪道:“你讲。”
又听章袤讲述了一遍始末,圣踪传令邓王爷进宫,半晌不语。直至太监前来添茶,圣踪缓缓启口:“四妹之事,朕与二弟已有定论,至于……”
“大哥……”公孙月拢扇入袖,再度下跪,眼睛却直视着圣踪,“大哥无须为难。四妹此番回来,所求并非脱罪,而是还赎夜姬欠下人命之公道。”
章袤的双手在袖中猝然握成了拳。
邓九五进门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沉默对峙的景象。公孙月又道:“兰漪受我所累,此点请大哥务必明察。”
圣踪似乎并不意外,“兰漪,你退下。”
“皇上……”邓九五出声了。
“二弟何事?”
“臣在路上,听闻已有流言,称昔日杀人女魔黄泉赎夜姬同皇族有所勾结,所以能够纵横肆虐。且京城内,正不断有外来者进入,似有向天子请愿之意。”邓九五一手抚须,亦是气度不凡。
圣踪“哦”了一声,“来得好快。兰漪。”
“如何?”章袤的语气不甚端正,圣踪毫不介意,“吾说过了,你退下。”
“大哥——”
“五弟,听话。”圣踪很有耐心,加之邓九五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背,章袤再不情愿也知此刻不得逾矩,遂朝公孙月说了一句“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便转身而出。
圣踪、邓九五、公孙月三人,在般若宫相谈甚久,公孙月也没有从皇宫里出来。
骊歌传回的消息,只是令章袤君明早准时上朝,不得缺误。
因他性子冷清,镇东王府原本没有多少下人,只有负责洒扫与照管花木的小厮。而今许久未归,偌大府邸更是冷寂,轻灵月光洒满后院,小池中已有了团团荷叶,仿佛也随着水面的银辉流转。空气中花香浓郁,不是兰花,而是院中正盛放的昙花和数棵一人多高的白海棠,一样的洁白无暇,一者明如玉盘,一者簇如飞雪,加上站立其中的他,构建起与春景截然不同的琉璃冰雪的世界,寒而寂寥。
昔人有闲情,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今人无思绪,但空对了一天明月,直至其西坠无踪。又是新的一天了。
“谈公子,你真的不要紧么?”梓清紧张地看着半个时辰前还在卧床,眼下却已经收拾行李的谈无欲。约莫是章袤和公孙月进入京城的当口,白城虽因赎夜姬脱逃而慌乱了许久,也到底是稳定下来了,而谈无欲却在此刻提出要离开白城。
谈无欲一身正装,月白衣上以金线绣着花式绵密繁复的图案,外罩玄蓝道袍,黑纱覆肩。白发束冠,仙气飘然。
“无碍。”谈无欲最后取出纸笔,让梓清磨墨,须臾便成书信一封。“尘埃落定之后,交给章袤君。记住,务必待黄泉赎夜姬一事完全按下,务必交给章袤君。吾之存在,也不得透露给外人。”
“谈公子为何不上京呢?有你在,四小姐也可多一份照应。”梓清收好了信件,疑问脱口而出。
“你不满么?”谈无欲淡淡道:“以后有机会吾会解释。你走吧,路上不必过急,万事小心。”
梓清还欲说些什么,见谈无欲并没有解释的意愿,出于对公孙月的信任,只得无奈答应。
梓清离开后不久,谈无欲也牵着马走出白城,挑了一条小道,竟向没有路径的野地里走去。春风习习,无人烟处也没有浓妆艳抹的颜色,满眼翠绿与星星点点的野花之中却蕴藏着别样的宁静,令人心旷神怡。
谈无欲将马匹栓在枯树下,步行了一段距离,突然长袖一翻,佩剑瞬时已在手中,还多了一柄雕饰古朴的拂尘。
“出来吧。”谈无欲长剑出鞘,剑尖指地,朝着某个方向平静道。
话音方落,空气产生了剧烈的波动,几条黑色的人影竟似凭空出现的一般,分从不同的方向朝谈无欲发动了进攻。
谈无欲遽然跃起,长剑绕身旋转一周,银色剑芒涌动,毫不费力挡下一轮攻击,再度清喝一声:“出来!”
黑衣人齐齐停止动作退向一边,旁的小树林中转出一个形容诡异的男子,沉声道:“修道人不坐卧山间道观,何苦卷入红尘是非?”
他嗓音浑厚,内息充沛,是高手的特征。五官虽是端正,然而皮肤呈现出死气沉沉的蜡黄,一双大手骨节嶙峋。他的穿着更不似中原人,长衣左衽,纹饰古怪,额间缀有穿着兽牙的金链饰物。
是南疆苗区的装束,只一眼,谈无欲就认了出来。
“你是吾自白城来遇见的唯一一个现出真容的对手。”谈无欲缓缓将剑尖移向男子,“是对自己的实力有绝对的自信吗?”
“未必然。”男子低沉地笑了声,“但你现下带伤之躯,吾有十足的把握杀你。”
“报上名来。”
“醒恶者。”
攻势在刹那间展开。
思绪中,红衣的女子渐渐走远了,执扇的公子却悠悠走近了,“好友……”
谈无欲下意识伸出手,触感空空荡荡。
呼唤、光影,在倒地的时候已交融成难以辨识的混沌,支离破碎的躯体、黏腻腥咸的鲜血,都不重要了。
只是……似乎闻到一丝特别的、清幽的淡香。是……莲香么?
那双凤眸终于失去了光彩,谈无欲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