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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花月难圆 ...

  •   章袤君回到过云烟,骊歌也跟来了,没有问守在过云烟外的军士是什么情况,也没人拦她,她径自闷闷地替章袤君去收拾行装,其实并不需她照看什么,过云烟里虽然点缀得别致,摆设和玩物再不俗,也不过是无用的东西,章袤君从不在意这些的。
      “骊歌,你看看它。”章袤君听到房里细碎的响动,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缓缓道。
      骊歌循声走出来向花苑望去,章袤君正站在花苑当中的小道上,抬手抚着一匹马的脖颈,马的身上套着鞍。
      小道直通后山,有一处阔朗的平地,被章袤君围作马厩用。
      “它是——”骊歌睁大了眼睛,声音是迟疑的,但是怎么会认错呢?这一匹几乎是章袤君的马里最高大的,马额上夹了缕白,是梓清的马。
      “从前你们的马长年养在此地,看来没了牵引,便自己跑回来了。”章袤君抚过马鞍,语调里似乎带了一丝惘然,再听一听却不像有什么意味。
      “主人的意思是……是……”骊歌怔了须臾,两手一绞,眼里渐渐泛起了水盈盈的微光。
      “应是沿途上……否则马没机会跑走,时间不长,应当找得到才对。”章袤君闭了闭眼,“来人。”
      进来一个军士,倒也没那般无礼,很笔挺地站着等待吩咐。
      “将这匹马牵到御马坊,再……请人转告邓王爷,请他不必再派人看顾过云烟。”章袤君凝望着花苑里长久以来被精心照顾的一大片蝴蝶兰,却不知旁人眼里的他此刻神情近乎温柔,骊歌的视线有些朦胧,只是本能觉得这跟他看着青楼里的兰花是不一样的。
      军士牵着马离开了,章袤君道:“别哭了,各人自有天命,走一步算一步吧。”
      “主……主人?”骊歌拭了拭眼角,不确定地看着章袤君。
      “退开。”
      “……是。”
      “喝!”章袤君掌中纳劲,足尖轻移,沛然真气自周身释放,冲击着地面,烟尘四起,整座过云烟都微摇起来。
      兰花枝被抛向空中,作为实体吸纳真气,星芒飞散,化作花影层层叠叠流泻飞转,直冲地面,霎时将地面击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几乎毁了半个过云烟。
      地下竟是中空的,章袤君扬手运功,五指一提,几十个精致的酒坛便被挨个凌空提上了地面,又是一阵劲风刮过,酒坛的封口统统被掀了开来。过云烟顿时浸染在浓郁的酒香之中,足以使酒量欠佳的人呼吸间便醉倒。
      “花月红,藏得再久也难为啊。”
      尚是完好的花苑里,剑气如雨,将一株株兰花齐枝而斩,花瓣脱离枝头,实的、虚的,一齐绕着章袤君飞舞着。
      仿佛听闻一声低叹,章袤君稍稍卸了力,兰花瓣便纷纷落入酒坛之中,一个坛也没落下。
      最后一个动作,将酒封重新掀上,过云烟恢复了沉静,尘埃落定,花苑里只剩下了满地的残枝落叶。
      兰花入酒,大约是好过凋谢的。溶了花的酒却是何种滋味,只有品尝过的人才能体味了。
      “主人……这些……”骊歌尚沉浸在震撼之中,更惊诧于章袤君的举动。
      “雇船,带走。”章袤君闭着眼吸了口气,似乎今早起便作痛的头颅略略抒解了些。
      骊歌的喉头一片苦涩,她知道过云烟的一花一草都是章袤君亲手培育出来的。多年前年纪尚小的时候,公孙月经常带她们前来过云烟作客,也只有公孙月带她们来,没有章袤君上公孙月那去的时候。每一次章袤君几乎都待在花苑里,有时翻阅书卷,更多只是拿着小酒壶自酌自饮,见公孙月来了,便亲手添上一个酒杯。小丫头在一旁站不住,公孙月便干脆放她们去山中玩耍,有几次玩得忘记了时辰,回过云烟时天色已晚,公孙月会一边骂她们一边赶她们到客房洗澡,当晚便留宿过云烟。后来她们才知道过云烟里是备有公孙月的衣物的,显然公孙月对住在兄弟家里也是习以为常。
      偶尔,她们还会碰见镇北王东方鼎立,他每一次来都大张旗鼓地往过云烟搬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镇北王在山里藏了个酒窖。东方鼎立是典型的北方汉子,长壮豪放,饮酒提坛,不羁日常。若说圣踪称帝后的章袤君习惯平视着长兄,维持着不咸不淡的言谈举止,那么东方鼎立则喜欢大大咧咧直来直往,圣踪在他面前也没架子。骊歌听公孙月私下说过,有次东方鼎立醉了酒,拉着圣踪的龙袍要跟他划拳脚,圣踪竟真的一撩龙袍就跟穿着窄袖轻装的东方鼎立比划起来了,把满殿的宫女太监唬得战战兢兢。
      但是在臣下面前,看似狂傲的东方鼎立并没有留下过任何渎天子圣威的把柄,没有分寸的人又怎当得了圣踪的兄弟。
      就是这个从相貌到脾性都与章袤君有着天差地别的男人却与他意外地谈得来,他们总是先聊片刻,后双双起身,出门赛马,也往往拉着公孙月一起,不过公孙月更喜欢看他们跑马,还不时就两人的技艺点评上几句。
      往事历历,这么多年,过云烟都没怎么变过,花苑里的花永远只有蝴蝶兰,来时总有饮不完的美酒。只是自从章袤君品尝过公孙月带来的江南名酒花月红之后,花月红在过云烟出现的频率就急剧增加了。
      都说童言无忌,嘴快的梓清就问过公孙月为什么五爷不种别的花,公孙月只是笑,叫她们自己去问。梓清就真的去问了,结果章袤君反瞪了公孙月一眼,叫她以后别容着小丫头瞎想。话是这么说,倒没有生气的意味,也没告诉她们为什么。
      现下,兰花残,过云烟毁,骊歌想,这是否暗示着章袤君不会再回来了。

      清晨天尚未明时,载着酒的船已划远了,河道像一条青黑的缎带,风一吹就好似能飘起来。水很静,还沉在梦里,借愈发远不可闻的橹摇声絮絮碎语着。
      过云烟外人也上路,错落的蹄声散入长林与旷野,只惊动了三两只飞鸟,短促地鸣了数声,让暮春的黎明有了几分霜秋的萧索。
      一百个人跟着他,只要脚程慢了些便来催促,相当大的“排场”,这一点倒跟公孙月一样的。章袤君心里冷笑,倘若暗香放开了步子奔跑,不用半天便能将这一百个军士甩得无影无踪。
      公孙月,大约也在路上了……
      一百杖的酷刑,对普通人来说或许足以致命,但公孙月有着深厚的武学根基,照理只受些皮肉之伤。而受伤对他们这些武者而言有如家常便饭,或许圣踪还能……罢了,走到眼下这种地步,他还能信圣踪几分……
      而前方还有着太多的未知。
      从白城到京城的官道只有一条,章袤君使其后押送者先往前探路,几人便去了。他直觉圣踪或是邓九五应是私下里吩咐过这些军士不得怠慢他,否则以他现在的闲人身份,这些人没有落井下石便很反常了。
      走近白城,果然有认领无名女尸的消息。
      骊歌清楚地看见马背上的章袤君身形微晃了一下。
      “去吧。”章袤君的声音细如耳语,似乎没法说得更大声,“若果真是她,问清楚死因后敛棺送京,埋在……公孙月的故宅后罢。”
      对不住,我没能保住她。这一瞬,章袤君尚未觉得自己辜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回转头,对公孙月说这么一句。
      自从猜知梓清遭遇不测,骊歌一直消沉着,现下便垂了眼,随着几个军士入城去寻。章袤君在白城外骑在马背上等,随意挑了个方向望着,一动不动,自始至终没有直视白城城楼,身后的几十号人也绷得紧紧的。
      数日前入白城时黄昏,而今晌午方过,日光很是刺眼。压抑的心绪时不时被道上往来的人们的烦杂话语挑动起,只是躁意愈盛,反而愈发懒怠动弹与思考,就这般恍惚着,时间消磨也快。
      一个多时辰,只见骊歌淌着泪扶棺而出。
      这丫头到底是痛快哭出来了,也好。章袤君眼瞅着那质地尚好的棺木,手向身后慢慢招了一下,喃喃道:“麻烦你们了。”
      军士微一点头,利索动手将放置棺木的板车系在马身,拉着向原路返回去了。
      骊歌还是第一次听见章袤君用不是命令的口气朝兄长和朋友以外的人说话。她想起自己该说的,忍住抽噎道:“主人,梓清她……她是被一刀断首的。”
      章袤君点了点头,似是想抬手遮一遮阳光,然后猝不及防地栽倒下去。
      “主人!”骊歌一下魂飞魄散,扑上去扶起他,才发现章袤君双手冰凉,额头却烫得惊人。
      军士中的为首者走过来查看章袤君的情况,漠然道:“皇上旨意,不得耽误行程。”
      骊歌怒目直视,“吾主尚未失权至不由将养的地步!”
      军士不为所动,“可令公子登车而行。”
      章袤君也非是全无意识,只是乏力得几乎难以动弹,吐字也变得不易起来:“走……”
      “可是主人你……”骊歌稍歇的眼泪又往下掉。
      “去寻马车,直接买下……干净些。”章袤君长吐了一口气,“莫停于此。”
      “可是……”骊歌颇为无助地看了看四周环境,这时暗香突然屈腿坐了下来,骊歌得以扶着章袤君身靠马匹休息,“主人,那我这就去。”骊歌感激地拍拍暗香,旋即赶回城中。
      他又做到那个梦了,父亲赶到了扬州,母亲拉着他欣喜相迎,突然有几十把惨白的刀剑捅穿了父亲的躯体,鲜血溅得到处都是,模糊了父母的脸庞。父亲的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覆面的刀剑杀手,他像一根芦苇眼睁睁看着太阳将池塘里最后的水汽蒸腾殆尽,但是并没有刀剑穿透肌肤的冰凉感,眼前腾起了火焰,鲜红如血,他自己、父母、杀手还有开得铺天盖地的琼花……都瞬间被打入了业火地狱,从此万劫不复。
      梦里是觉不到痛的,他一边看着自己被吞噬,一边觉得浑身每一个组织都在因源源不绝的炙烤而尖叫。
      头真的好疼……马车走得慢悠悠,路上却磕磕绊绊的,不时颠簸,似乎跟江南游船的感觉有了微妙的重合。
      然而一场普通的风寒加诸武者是不值得担心的,再拒绝就医抓药的人熬了三五日也有起色了。数日来平时就话不多的人更是沉默,多数时候都似睡非醒,押送的军士们又是不搭话的,整支队伍压抑异常,走在路上能够使行人退避三舍。
      病愈后骑回马上,章袤君终于问出了自白城来的第一个问题:“见到梓清时,可有谈无欲的消息?”
      骊歌说,只有人注意到一个白发苍苍、道士打扮的人出了城去,是独身一人。旁的消息再没有了。
      谈无欲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章袤君原以为分道前谈无欲所说要回南是因为袭击他们的人更可能来自南方,而京城一行可以取得较为理想的结果,是以暂不干涉。然而现下看来,谈无欲却是另有目的,那么于公孙月一事上,他又有着怎样的计算?
      若回南有谈无欲的消息,章袤君想,他愿意相信他的解释。
      进入扬州的那一天正好是夏至,江南正值梅雨季,整座城的色调都带上了暗沉的黄。扬州严格意义上到底不算是江南地了,热度不减,雨水尚没有多至有决堤的风险,奈何乌云几乎不散,没有人能知道何时会飘一场雨,然后阳光露一露脸,马上退回去。这种环境下人的心情也很难好起来,不过蝴蝶兰正是极喜欢这气候的。
      隔了很远,就能望见青楼飞檐,已然是扬州城一道标致的风景。
      已经有人知会过醉花月,她早早地便领着全体伙计迎在青楼门前了。仿佛得到消息的人都默认圣踪那一道贬谪令的意思是从此青楼便是章袤君最后的所有物,让他安分守己地做个商人罢了。
      从前是邓九五说过,兰漪是适合经商的,心思缜密不消说,只要他愿意左右逢源,也多的是聚拢人心的手段。面临重大抉择时兰漪绝不乏全力一拼的气魄,披上铠甲能守能攻,换上儒袍可傲可谦就是他的写照。最重要的,他够果决,也……够狠辣。
      章袤君当时回应道,多谢二哥夸赞,比起二哥来,五弟永远望尘莫及。
      说到底,邓九五才是真正的谋略家,他还是太年轻,纵然能够,也不屑为之。似乎在他心里,整日赏花弄月吟诗作对虽是酸儒习气,也好过终日筹谋,不得快言快语。
      身后押送的军士已经不见了,无疑是转入暗处监视着他的行踪。章袤君带着骊歌走入青楼,众人皆恭恭敬敬地喊他东家,某种程度上,与百官皆恭恭敬敬地喊他袤王爷并没有什么两样。
      走了这么些时日,花间阁与过云烟当然没变,只是后院里蝴蝶兰开得极盛,各色齐艳,果然像一只只彩蝶翩飞在水榭楼阁间,道不尽的绮丽风光。
      章袤君让骊歌先往过云烟安置,把醉花月留在了花间阁里。
      气氛压抑,每一秒都像当初醉花月跑进花间阁见到章袤君的那一刹那,他用强大的气劲将她推开的感觉。过了几乎漫长的一盏茶时间,章袤君才冷冰冰地开口:“见过谈无欲么?”
      醉花月忙着倒茶,“没有。”
      “我离开扬州的时候,你把我即将带回公孙月的消息通知给皇上了么?”
      虽是疑问句,语气却是少见的强硬,于是醉花月也不掩饰了,无奈道:“五公子要体谅奴家,皇上的吩咐奴家不敢不从。”
      “好,很好。”章袤君双手反背,无意地拨弄着兰花枝,“那么鸽子现在何处?”
      “在……奴家房里。”醉花月被他问得丝毫摸不着头脑。
      “当初信鸽飞回用时几日?”
      “五日。”
      “你下去罢。”
      “五公子……”醉花月疑道,“可是出了问题?”
      “下去。”章袤君又说了一遍。
      “五公子累了,这茶温刚好,请五公子慢用罢。”轻轻一响,门掩上了。
      显而易见的,圣踪竟不知同行者还有一个谈无欲,可见信息出了问题。将谈无欲排除在此事之外于对方而言有利无害,况且从扬州到京城,信鸽一行最迟也只需四日,而今足足多了一日,看来对方由此获得了他们回京的讯息并加以篡改。谈无欲会和梓清分道并不在章袤君意料之外,而如今看来,极有可能是谈无欲预料到了危机,将梓清支开,却不想……他本人,怕也没躲过。
      只好在圣踪是谨慎的人,飞鸽传书应是不会再用了,便可无碍。不过从此似乎也不需他传什么消息了。
      将头绪梳理过一遍,章袤君才慢慢踱上过云烟。
      “骊歌,你去到醉花月的房里,看见多少鸽子就捉了多少只,亲眼看着厨子把它们炖了,分给城里乞儿吧。”
      “主人要骊歌做什么?”骊歌一听章袤君要她外出,心中一动,把鸽子炖了,这多么像赌气的话……虽然必是有原因的。
      “召集六百眼线,告知他们新的调查对象……注意绕过圣踪与醉花月的耳目再行事。”
      骊歌听到当今圣上的名字就这样被主子随随便便地说出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骊歌明白。”
      “去吧。”
      如果将他困在扬州是为了双方好,那么他也选择将这场不辨真假的戏继续演下去。现在,不过是过场。

      圣晖三年,八月。
      “你、再说一遍。”章袤君佇立窗前,窗外飘着秋雨,一缕清寒渗透进夏末的干热。院中池塘里荷叶微微泛黄,几枝光秃的莲蓬在微风中摇摇晃晃。蝴蝶兰依然繁盛,只是沾了一身水露显得萎靡。低矮的月桂隐在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落里,已经夹了数粒鹅黄,一丝幽香若有似无。
      “黄泉赎夜姬已于三月前在北域被暗杀,尸身运回京城示众后下葬。属下话已带到,即将回京复命。陛下让我奉劝公子一句,扬州人杰地灵,适可安度时日,赎夜姬之事已成过往,不必介怀。属下告退。”
      京城来者向他草草行了礼,眨眼就不见了。
      “吾要走,你们拦得住么?”章袤君闭着眼睛,感觉到一缕雨丝拂上眉角,湿湿凉凉。
      “拦不住。所以请公子莫要动作。公子若坚持回京,吾等必然拼死一阻公子,届时一番大风波,于公子、于百姓都不利,皇上亦要操烦,故请公子三思。”早已候在门外的百位军士皆是刀剑不离身,一齐盯着章袤君的任意一个细微动作。
      “要挟吗?”章袤君轻笑一声,“你们拿捏得很好啊。如果大哥当真认为吾之举动皆是阻碍,吾又何苦违他心意?你们退下。”
      军士之首抬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个撤退的手势。这些人走出青楼的时候,都会是普通客商的形象。
      手一扬,花瓣直往过云烟飞去,然后骊歌匆匆而下,“主人,方才来人说了什么?”
      “今日起,为吾四姐戴孝。”
      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曾经在流沙上筑起的把酒言欢的岁月,终究是被吞没得了无痕迹。
      章袤君俯视着满院秋兰,突然一阵恍惚,“叫醉花月来,今冬这一茬兰花,不必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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