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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袁高】老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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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城离休后一直遵循着早七点晚九点的作息。偶尔有一两个老朋友见面，也总是在熬到表针指向九点时立刻回去休息。他也因此受过一两个朋友的嘲笑，尤其是当年救过他命的老六，常说他：“你一个没老婆的怎么比我这个有老婆的还受管？”高城就笑，也不反驳也不生气，只是笑，甚至笑得有些得瑟。
高城非常注意身体健康，当年在战场上最不惜命的家伙，老去之后竟然成了他们一窝子老家伙的学习典范。就连老洪的爱人何秀珠也经常叨叨自己家的老头子向隔壁高军长学习，人家怎么从来不熬夜？老洪听见秀珠的抱怨总是沉默着半天才给他一个笑容，收拾起手头的东西上床睡觉，他不知道他们这帮老家伙有几个知道高城这样的原因。作为一起处了十几年的老搭档，老洪觉得自己应该是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原因的，可实际上并不是。他是某一次高城提到了才突然想起。那一次高城说，我只是想让自己活久一点。于是洪兴国突然想起几十年前那个深夜里徒步来送药，却说什么也不肯见高城的国军。洪兴国见过他不止一次，却只有那个晚上最深刻，他记得来人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露出手臂上裹着的绷带，嘴里说着我不进去了，眼睛却一直往驻地瞄，临走的时候他嘱托了一句：告诉他，让他好好活。
他把那句话转给高城，高城愣了片刻，然后嘴里像是呢喃般骂道：“个混蛋玩意儿……”带出很久不曾有过的东北口音以及欲言又止的味道。
所以高城说想活久一点，洪兴国立刻想到那个人。
高城家比其他战友的家里都要冷清。其他的战友就算孩子不着家孙子没抱着，至少身边还有个能说贴心话吵两句嘴的老伴。高城身边什么都没有。他一直没有结婚，到了现在身边陪伴他的也只有一个小阿姨和一个警卫员，后来他血压高得吓人的那段，又住了个护士，其他再没有什么人气。高城始终学不来如何种些花花草草，养只小猫小狗。
所以他每天都遵守着刻板的时间表，偶然闲下来了，心里就会空得慌。
却也从来没觉得寂寞，也许是因为某个地方能有个人让他挂牵着，心里多少有些填补。
老六第一个孙子满月的时候，老头特别高兴，请了整个大院的战友。高城被安排在首席，孩子一直在那一桌，老头子抱了不撒手，连孩他妈都抢不过，谁要都不给，只高城想抱的时候老六大方地凑过去，两个老人小心翼翼地招呼着孩子。老六看见高城抱着孩子时的眼睛亮亮地，也是喜欢的不得了。
那天高城喝多了点，因为是他难得的恣情，倒也没人拦着他，别人都知道，老七有分寸，那分寸啊就在心里。回去的时候是警卫员小张接的，一路扶着，高城看着满天的星星想起来袁朗说的一句话。
他说，你不讨老婆，将来身边没有儿孙伴着肯定寂寞，我陪着你，一直陪，一辈子。
高城有点想嗤笑这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人，想了想又觉得他的的确确一直陪着自己，陪了一辈子。
就是自己现在七老八十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寂寞。
自几十年前的一别之后，高城再也没有见过他，哪怕只是匆匆的一瞥。高城想那时侯不遇见其实最好，在战场上遇见不是什么好事。后来也只隐约听见过一些闪烁其辞的消息。高城从此没再打听过他。
他连袁朗的样子都记不清了，究竟是什么时候遇见的，这样的记忆也已经模糊不清，几十年的时光不断地锤炼着，记忆就像是墙上斑驳的的漆块，最终随着墙体一起倒塌。
高城偶尔还能想起袁朗曾经说过的一些话，只是场景统统都是某块宽得望不着边际的草地，对方也始终都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这样的千篇一律让他有些不塌实，似乎连这些残存的薄片也是假的虚幻的，或者有一天连袁朗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过他都无法确定。
不过，他还是一直为着他们不知何时才能如愿的再会保重着自己。
其实高城的身体也确实不算好。腿上的风湿一到阴天钻心的疼。又有高血压。当年拖得太久的肺病留下了后遗症，一到冬天受了冷嗓子眼里就像扯了风箱似的哮喘，也不能平躺，只要一躺下就喘不过气，没办法高城就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睡上一夜。好在心脏还算健康，一直注意饮食也没有血脂血糖方面的困扰。
况且他还不到七十岁。
只是早些年动乱的时候受了不少的罪，头发是他们这一辈里白的最早的。性子也因为那场动荡变了不少，也许是那时侯说得太多争辩得太多，高城这些年脾气要好上许多，话也说得不怎么多了。性子整个柔和下来，越发地像个孩子。
每天散步的时候都会不时好奇地问问小张这个是什么，那个怎么样。
他眼睛里的直爽坦率始终没有变过，那点骄傲也是早就铭刻在骨子里，让人忍不住的喜欢。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帮他抚平伤口，伴随他老去。
他过得是很满足的生活，老去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一直活得很好。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过希望。
他也曾想象过那个人归来的样子，一定像是许多年前那样似笑非笑的模样。在某一个清晨到来，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刻。
这样过了一两年，老洪因为肝癌离开了。又过了几年，老六也去了，他的儿子儿媳说老头子是平平安安去了的，闭眼的时候脸上还是笑容，说着真好，他的小孙子还不怎么懂事，五六岁的年龄有些茫然地看着父母笑着笑着眼泪哗哗地流，仅仅是有些奇怪，他扯着高城的衣角问着，爷爷怎么睡着了，他会不会被吵醒啊？高城把小孩子放在自己膝盖上，动作非常吃力，小孩子坐了一会儿就跑开了，是被其他什么有趣的东西引走了。
那后来，高城没再参加过葬礼，老幺去的时候他都没到。他总觉得没什么意义，人的眼睛一闭上，躺在那里的就不是他了。
他还是过着规律的健康的生活。
何秀珠曾经想过继承老洪的意思，让他们那群人再凑起来，还像以前一样，可是似乎，总是办不到。所有人都借着各种理由推脱。
再过些年，那些曾经在一起过的老家伙们就只剩下高城了。他其实不算是那帮人里年纪最小的，也不是活的岁数最大的，他是最晚离开的一个而已。
老一辈的故去，让小一辈之间的感情也渐渐淡了，不再来往了，原本高城如果有子女还可以帮忙联络联络，可他并没有孩子。
他还是喜欢吃完饭去散步，后来腿脚实在不行，就由新的警卫员小胡推着他出去。有一天，高城兴起，让他推他走了大半个北京城，老人在天安门那儿照了张相，夹进一直带着的相薄里，他顺带着翻了翻，里面泛黄的黑白相片里是少年们恣肆的笑容。他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有点困就靠在轮椅上打了个盹。相薄安静地放在他的膝盖上，恰巧是有他和袁朗合影的那页。
小胡没出声叫他，而是颤颤地触了触他的鼻下，没有呼吸。高城已经安静地去了。走得也是平平安安，嘴角也挂着笑。
那张照片洗出来却是两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上，另一个站在他身边，身资挺拔，似笑非笑的模样，手搭在老人的肩膀上。
F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