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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悬崖上的藤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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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山之中有一处地方,离西陵山庄不远,有一面高大的绝壁。绝壁之上遍生藤蔓,从上面的树林之中生发,贴着峭壁垂下来,蜿蜿蜒蜒十余丈高。垂到地面还不止,这藤蔓绵绵延延,肆意抽长,在地面上铺成茂盛的藤丛。
花嶙很是中意这地方,但平日里顾镇晔不让他来,可这次借着带李承欢悠游陵山这个名头,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这里逍遥了。
藤蔓枝叶柔软,铺在悬崖上厚厚一层,花嶙拉着李承欢在地上躺下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跟着他们的绿衣并不和他们一起,她只施展轻功跳到树上去,不远不近地看着他们。
天上太阳隐于厚厚的云层之后,所以阳光并不刺眼。李承欢抬眼看到坐在树上的绿衣一脸无奈的表情,也向她投以无可奈何的一笑——花嶙说是要带他出来游山,其实只是他自己想玩而已,简直像个孩子一样。
啊,不——他忽然想到,若是只看年岁,花嶙真的只是个孩子。
据花嶙自己说,他和顾镇晔相识在两年前,也就是二百四十七年的冬天。那一年,他还只有十四岁。
顾庄主风流名声在外,在各处花街柳巷里多的是红颜知己。他第一次见到花嶙,也以为这个俊俏的小公子是楼里新来的小倌儿,张口轻浮,问他要姓名后来才知道他是刚刚被卖到这儿来当打杂小厮的。
花嶙原是朱南州人士,家里本也是正经渔民,只是十岁那年家里出海打渔的渔船遭了不幸,父母和姐姐均葬身大海。这场变故之后,他由本族的亲戚轮流抚养着长到十四岁,就被卖到了洋河来,在公舸县一家南馆里做伙计。然后,就遇上了那时到处拈花惹草的顾庄主。
顾镇晔一开始对他也并不怎么上心的样子,按花嶙的话说,是他死缠烂打才最终让顾镇晔给他赎了身。李承欢第一次上西陵山庄来的时候,花嶙也才来庄里“做客”不久。
在李承欢这个局外人看来,顾镇晔对花嶙自然是跟他那些红颜知己不一样,但身在其中的两个人却往往看不清楚。
顾镇晔风流,现在也不敢说就改了性子,只是西陵山庄和武林盟事务繁多,他自顾无暇,没时间出去招惹人罢了。但风流不代表就没有真心,只是这样的人动起真情来,平日里挂在嘴边讨人喜欢的那些个甜言蜜语反而不会说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花嶙才时常猜疑、发脾气,跟他闹,让他看到自己、在意自己,把自己放在心里。
果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皇家贵胄、秦楼楚馆、书香门第、逍遥江湖,都不脱于此。
花嶙把手枕在脑后,仰面躺着,渐渐似乎涌起睡意。这铺地的藤蔓茂盛柔软得让人不由得放下所有戒备,把一切都抛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愿意沉浸在它的绿浪之中。
李承欢正也要入睡,忽然听到身边花嶙喃喃似的说:“我好想在这儿……和顾镇晔拜一次天地啊……”
李承欢是被天狼的舌头给舔醒的。
狼的舌头跟狗差不多,不生倒刺,但温温热热、湿乎乎的,软而有力。天狼舔了他的脸,又去舔他的眼睛,李承欢于是惊醒过来。
一见天狼,就知道是拓尔跋来了。他坐起身来四望,果然看到汗王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边。
李承欢推一推旁边的花嶙,花嶙很不情愿地从睡梦中醒来,揉揉眼睛,睁眼看到天狼,不免惊呼一声。他一向不喜欢猫猫狗狗,西陵山庄里也从来不养这些。狼自然也不例外。
天狼自觉被嫌弃,灰溜溜跑回自家主人身边。拓尔跋走过来想拉一把李承欢,但李承欢自己拍拍衣服就站起来了。
“天狼很想你。”拓尔跋说。
我也很想你——真正想说的却没说出口。
李承欢笑着把天狼搂进怀里,它很温和地在他身上蹭啊蹭的。一旁的花嶙见了,一脸的不能理解,说:“真搞不懂这些一身都是毛的畜生有什么好的。”边说,他还边挑衅似的看了一眼拓尔跋,可惜拓尔跋并没有注意他,他的全部目光都只落在李承欢一个人身上。
花嶙自觉没趣,就对李承欢说:“李公子,你看汗王都找来了,我们就回去吧。”
李承欢却说:“天色还早,我还想再待一会儿。”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抬头看拓尔跋一眼。
“正好,我也久仰陵山风物盛名,此番正好可以一同观赏。”
“这样的话……”花嶙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把李承欢拉起来,说,“那我们就来玩儿个新鲜的!”
李承欢还来不及拒绝,就被花嶙拉到悬崖边上,脚陷进地上交错的藤蔓叶里,险些没有站稳。然后未曾待他反应过来,花嶙就说:“来,我们一起跳。”
“什么?啊——”
“承欢!”
“花嶙公子!”
悬崖上同时响起两声惊呼,李承欢被花嶙拖着往下跳,从崖顶顺着瀑布似的藤蔓往下滚,脑子里一片空白。藤蔓很厚很柔软,料想就算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事儿。但即使他知道花嶙不会害他,可这样——
“啊!”
半空中,身体忽然一轻,有什么人接住了自己,旋而落地。他的心就像要跳出胸腔一样,一下一下,清晰可闻。等他慢慢睁开眼睛,才发现抱着自己的这个人——是萧乾。
花嶙也没有如他所料想的一样顺利落地,而是在快要落地的时候被人截住,然后就被人顺顺当当安然放在地上。他一睁开眼就大发脾气:“谁叫你接住我的?我要跳崖,我要跳崖!我要从上面跳下来——”
受训的西陵山庄弟子一声不吭,但脸上的神情并不好看。西陵山庄弟子住的地方和顾镇晔、花嶙住的地方是分开的,一个在内院一个在前院。前院和内院少有往来,李承欢不曾见过这个人,后来才知道他叫陵峰,是顾镇晔所器重的庄内弟子之一。
他原本一直在附近练功,只是未曾惊动他们,直到看到花嶙拉着李承欢跳崖才出来“相救”。
拓尔跋和绿衣也很快飞身下来,绿衣一张小脸儿都吓得变色了,花嶙却还在为他们没让他跳崖而生气,非拉着李承欢上去再跳一次。
“不会有事儿的,真的!从上面跳下来就好像落在泡沫里一样,很软的!”
李承欢好说歹说劝住他:“花嶙!我们改天再玩儿,今天……先回去。”
花嶙急了:“是你说天色还早不想回去的!我、我——哼——”
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深一脚浅一脚自己跑开了,绿衣赶紧追将上去,而那弟子也略向几人抱拳示意之后便离开了。
拓尔跋拉着李承欢全身上下看,生怕他有哪一点儿磕了碰了。李承欢默默地甩开他的手,汗王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
李承欢也没有再看萧乾一眼,只是低着头,说:“我没事儿。”转身要走。两人跟将上去,他却住了脚,默立了一会儿,说:“别跟来行吗?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谁也不想见。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大,我就是逃不开呢?是啊,我能往哪里逃,能到何处去?
万醉湖游船会盟,一切都真相大白了。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我也知道了,你们却还想装成没事儿人一样。我是不计较,但并不是不在乎。大夏大汗何其辽阔何其邈远,千里之土万里之疆,一个李承欢太过渺小,根本就微不足道。
说到底,李承欢是什么呢?他什么也不是。
晚上顾庄主设宴,在西陵山庄招待景帝和汗王。西陵山庄的弟子比武助兴,和汗王与景帝都过了几招。
宴上花嶙一改平日里的张扬吵闹,一句话不说,显然是还在为下午的事情生气。而李承欢也一直郁郁寡欢,景帝和汗王都有点儿意不在此而在彼的样子。就连顾庄主都仿佛有什么心事,不时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只有天狼不识人情滋味,给他什么就吃什么,来者不拒。
第二天,萧乾走了,拓尔跋也走了,天狼留了下来。
李承欢说要下山,花嶙虽然还是拉不下脸面来服个软的样子,但却死活不让他回去。
顾镇晔几次三番因此跟李承欢道歉,说花嶙不懂事,一定要管管他,然而又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一天夜里,李承欢正在睡觉,忽然被人叫醒。睁眼看到是花嶙,正想开口问,却发现他神色有些不对,穿的衣服丝毫不见平时的华丽,而是山庄里的下人穿的衣服。
李承欢没有多问,跟着他一路出了山庄,下得山来,才开始有点儿慌,拉住他问他想干什么。
花嶙说:“我要离开这儿。”
“离开这儿?为什么?”
花嶙失魂落魄似的,李承欢心知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但无论他怎样问,花嶙就是不说。
于是他换个方式,说道:“花嶙,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之后你能去哪儿?我们出不了洋河,甚至出不了公舸,顾庄主一定会把你找回来的。”花嶙没有什么反应,李承欢握住他的肩膀,说,“他会担心的。”
“他才不会担心!”花嶙一双眼睛里都是泪,却忍着不让它们掉出来,迅速拿袖子抹干净了,又强调了一遍,说,“他才不会担心。”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李承欢又问,花嶙看了他一会儿,还是低下了头去。
李承欢心里着急,然而又不能逼他。他放心不下花嶙一个人走,于是只能陪着他,料想西陵山庄的人肯定很快就能找来。但一直到天亮他们出了城往南方去,身后也没有任何动静。
一出公舸城,就有一辆马车来接应。驾车的是一个生面孔,甚至连花嶙也不认识,但他们仿佛是早已约好了的。花嶙拉着李承欢上了车,马车渐渐朝南行进,离公舸县越来越远。太阳终于慢慢升起来,陵山在身后的地平线上渐渐成为一条没有特征的山脉。
显而易见,这场“逃亡”是有预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