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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木头和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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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欢让何小玩带他来的这个地方,是公舸县城外的坟冢地。虽然艳阳高照,这里也有如弥漫着一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森冷之气。它在人的四肢百骸间游荡,从手指尖顺着手臂往上爬,又从你的腋下穿过,带起一阵凉风,最后掉回头,在你的脖颈上缠绕几圈儿,使你不由自主地伸手拉高领子,或者紧紧衣裳。
不久前,这里刚刚举行过一场奢华而招摇的葬礼。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每个人都尽最大可能哭得声嘶力竭,似乎要把源自于死者的愤怒和冤屈尽数倾泻在凄惨的哭声和喊声里,使之上达于天,让神明听进耳朵里。
似乎非其如此,便算不得是一场真正的丧礼。
新坟初立,再加上墓碑修得堂皇,所以并不难认。但让两人惊奇的是,这个时候竟还有人在坟前哭泣。
女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慌张回过头来,脸上还挂着残泪。
“你们是……”
“姑娘莫怕,我们……都是贺公子的旧友,来看看他。”
女子显得很惊奇,似乎是不相信棺材里躺着的那个人竟还会有这般情深义厚的旧友。
这个时候,何小玩凑在李承欢耳边说:“贺绍郎还没有成亲,这女人会是从哪儿来的?”
女子对于他们俩人的悄悄话有些戒备。李承欢垂下眉眼,由何小玩扶着上前,在坟前蹲下,一边拿起纸钱投进火里烧,一边说:“这个时候能来给他烧点儿纸的,总归不会是坏人。”
他并不想纠结这女子的身份,也不想知道她和贺绍郎的关系,其实甚至于就连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他也不知道。
听到这话,女子才算松口气,但随即却冷下脸来,擦擦眼泪站起身来。
“他若真有你们这样的朋友,这辈子也不算白活了。贺绍郎啊贺绍郎……他虽然算不上是个好人,但也绝对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怪只怪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不该招惹的人……么?
李承欢也站起身来,兴许是因为一夜未眠,所以只蹲这么一会儿就双腿发软,多亏何小玩眼疾手快扶住他,他才没有跌倒。
“公子,你没事儿吧?”何小玩担忧地问。
李承欢摇摇头,说:“没事儿。”他只是觉得头有点儿晕,于是闭眼揉揉眉心,再睁开眼时,眼前原本浓厚得化不开的黑暗似乎被什么撕裂了,有并不明朗的光细细碎碎漏进来。
女子说:“天亮了,我也该回去了。两位公子,再会。”
女子离去的脚步声渐远渐消,何小玩嘀咕了一声:“天亮了就走了,明显是不想有人知道她来过这儿。难道这人是贺绍郎的相好么?可是听她说话的语气,又不像。”他转过头来,想问问李承欢怎么看,却发现他好似发呆似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眨了眨,又眨了一眨。
“公子,怎么了?”
“啊、哦——”他摇摇头,说,“没事儿。我们回去吧。”
他说的回去,是回和乐书塾。
李承欢的眼睛渐渐能够看得见一些光了,但刚开始的时候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轮廓,后来慢慢能够模糊地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再后来,眼前的世界终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等到有一天早上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能够看清楚从窗户里漏进来的光,看清楚这个自己已经生活了近三个月的小院儿的时候,九月已经悄然过去了。
孩子们甚至比他自己还要高兴,花嶙更是半强拉半硬拽地把他拖去西陵山庄,说的是:“我早就说过了,等你眼睛好了,我要带你好好儿看一看这陵山的大好风光!”
看不见的时候不曾想过,看得见了,就真生出一种“要是能一辈子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那该多好”的感叹来了。
花嶙说:“要我说啊,你就该在这儿住下。洋河富庶,等大夏跟那些海上国家正式通商以后,天下奇珍异玩云集于此,你要什么没有?你不是喜欢教书吗?反正顾镇晔有的是钱,等回头我跟他说,在公舸县城里给你建一个最大的书院,你想要什么书都能给你买回来,你想教多少学生就教多少学生!大汗有什么好的?一眼望出去除了草没有别的,哪儿比得上我们大夏半分?”
李承欢但笑不语,实际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以后到底要去哪儿,要做什么。
姻缘桥会那天以后,大夏和大汗就事实上停战了。北方边境不再有战事,只是两国军队还没有接到正式的退兵命令,所以只是原地驻扎,两相僵持着。
萧乾和拓尔跋开始就国与国之间的通商事宜和驰马诸国来使举行会盟,但从等待诸国使臣到达洋河公舸,再到正式缔结盟约,恐怕得耽搁数月之久。
为招待各国来使,公舸另要修建许多大工程。既要大兴土木,就少不得要砍伐良木,而县令别的地方没看上,就看上飞鹤谷遍植的那些高大木荷。
木荷是上好的建筑用材,耐火抗火,用作修建招待各国来使的别馆再好不过。飞鹤楼一开始严词拒绝,后来总算松口,说:“要木头可以,拿钱来,一根一根按市价来,一分都别想少。”
官府这方说,木头是种在飞鹤谷的,而说到底,不止一个飞鹤谷,这天下寸土寸金都是皇上的,是皇家的,是大夏朝廷的。现在是官府要用木头,飞鹤楼凭什么要钱?
但飞鹤楼也说,早在武林盟成立之初,先帝威武帝就承诺过将各门派所在地赐作私产,任何人不得侵犯。所以不管是飞鹤谷的树,还是飞鹤谷的土,那都是飞鹤楼的东西。官府想要,自然得拿钱来买。而若是飞鹤楼不愿意,就算是拿再多的钱,官府也一根木头都得不到。飞鹤楼肯做出这种让步,完全是敬仰于景帝的圣明仁德。但若是地方官府藉此得寸进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从花嶙口中李承欢知道,顾镇晔最近也正为这忙得不可开交。他做了武林盟的盟主,自然要为这些事情费些心。而官府这边,虽然景帝人就在公舸,但这实属于公舸县县务,县令还不敢劳烦圣驾。
萧乾犹如看热闹一般看着他治下这些人的“打打闹闹”,等终于从和驰马诸国通商相关的公务里抽出身来的时候,忽然问起李承欢在何处。
张怙说,他被西陵山庄的接上山去,估计要在山上住一段儿时间。
这一段时间都是何小玩跟在李承欢身边伺候着,那边有什么事儿,一个飞鸽传书这边立刻就能知道。
“去西陵山庄。”
西陵山庄这边,顾镇晔刚刚送走县府的人,正一肚子火气,汗王就来了。好声好气招待了汗王,告知李承欢和花嶙去山里了,拓尔跋就走了。前脚刚送走这个,景帝大驾就到了西陵山庄。顾镇晔直觉得自己脑仁儿一阵儿一阵儿疼,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萧乾就走了。
他还不得歇息。
飞鹤楼来人了,而这回,比他想象当中的还要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