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相思（前传）》明草

1、遗君心

　　（一） 他告诉我他要下凡。
　　我没拦他。
　　他在凡间爱上了一个女子。
　　天帝让我拆散他们。
　　我用尽办法，他们分开了。
　　一月后，那凡间女子故去。
　　他依旧被天庭囚禁着。
　　我去看他。
　　他说他恨我，说我无情无心。
　　我没有否认。

　　（二） 他形容憔悴，出来后执意要寻那女子转世。
　　我说：「你寻不到。」
　　他不相信。
　　我蓦然一阵心痛。
　　想笑。

　　（三）不久，他抱回一只狐狸，说是那女子转世，要渡其成仙。
　　他细心抚养，待千年后，狐狸修成人形，他们便可长相厮守。
　　他不再来见我。

　　（四）天帝说要为我娶妻。
　　我拒绝了。
　　天帝却说：「南海龙王的女儿喜欢你很久了。」
　　我不想娶。
　　天帝命我们先相处一段时日。

　　（五）龙女很美。
　　她对我百依百顺，只是偶尔藏不住骨子里的骄矜。
　　她弄伤了狐狸。
　　然后，他将此归咎于我。
　　因为我护住龙女，将此事不了了之。
　　他冷笑：「我竟忘了现在你才是天帝的心头肉，我能奈你何。」
　　我说：「确实不能。」
　　他脸色几变，拂袖而去。

　　（六）我答应与龙女择日成婚。
　　天帝很高兴，天庭与南海联姻是他一直盼望的。
　　天帝夸了我，顺带贬低了他。
　　他嘲讽地勾唇，只顾低头抚摸狐狸。

　　（七）新婚那夜，龙女本是满心欢喜。
　　但我对她说：「对不起。」
　　她不解。
　　我解开衣服。

　　（八）龙女脸色骤变：
　　「不，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会，你怎么会……」

　　（九） 没有心。

　　（十） 我的胸前是一块黑洞，除了骨架，血肉全无。
　　「你的心在哪儿呢。」龙女跌坐在地喃喃自语。
　　「恶心吗？我比腐尸还不如。」
　　她摇头：「我喜欢你，你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没有心也无所谓？」
　　「反正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的心。」
　　我扶起她，亲吻她。
　　唇边是冰凉的泪水。
　　我不能爱她，但注定不会抛弃她。
　　因为，她和我那么像。

　　（十一）我和龙女琴瑟和鸣。
　　转瞬千年。
　　狐狸化为了人形。
　　他来找我。
　　质问我对狐狸做过什么。
　　眼中只有怀疑、愤怒和厌恶。
　　我早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那只狐狸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十二） 「你把它变成其他样子。」他命令我。
　　「我做不到。」
　　「他说它不该长这样。」
　　「你又怎知它不该长这样。」我反问他。
　　他不耐烦地问：「你究竟想怎样？」
　　「你爱它吗？」
　　「当然。」
　　「你爱的是它，不是它的相貌。它长什么样与你何干。」
　　他眯着眼看我：「我突然觉得你很恶心。」

　　（十三）我确实很恶心。
　　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

　　（十四）他与狐狸如胶似漆。
　　只是狐狸的面纱从未摘下。
　　龙女问我的心能活多久。
　　我说要看长了它的人能活多久。
　　我希望它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但我又希望它下一秒就死去。

　　（十五）狐狸终于来找我了。
　　它揭开面纱。
　　我们相互凝视好久。
　　它在哭：「我想死。」
　　「不，你不能。」
　　「当初为什么救我？」
　　「因为他爱你。」
　　「你让我死吧，我把心还给你。」
　　「你不爱他吗？」
　　「爱，但是很累。我宁可灰飞烟灭。」
　　「我不许。」
　　狐狸惨笑：「你以为他真的那么爱我吗？自从我化为人形，他便不肯多朝我看一眼。有条件的爱，是那么狭隘。」
　　我默然。
　　「哦，你不会懂。只有你才会傻到无条件地去爱一个人。」
　　狐狸走了。
　　我预感不妙。

　　（十六）龙女说我近来脸色差得厉害。
　　我说：「我的心要死了。」
　　龙女问：「如何救它？」
　　我不知道。

　　（十七）他跪在殿外三天三夜。
　　求我找狐狸。
　　我何尝不想找到它。
　　但，无能为力。
　　他说：「你要什么都可以。」
　　「没用的。」我不会答应。
　　他却说：「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希望我像爱它一样爱你吗？只要你帮我，我可以满足你……」
　　我打了他。
　　他擦着嘴角，一脸嘲讽。
　　我明明没有心，但空掉的那个地方仍然会痛。

　　（十八）他依旧跪着。
　　我说：「你何苦如此执着。」
　　他说：「狐狸马上要有天劫，我担心它。」
　　我沉默良久，然后说：
　　「我答应你，你陪我三个月。」

　　（十九）龙女主动提出帮我找狐狸。
　　我问她为何。
　　她说：「因为我想你幸福。」
　　我说：「我不会再幸福了。」
　　她说：「近日他待你甚好。」
　　「有求于我而已。」
　　龙女摇头：「他的温柔不是装出来的，我懂。」
　　可我不懂，我看见的只有他冰冷而厌恶的眼神。

　　（二十）龙女出发了。
　　殿里只剩下我和他。
　　有时他会俯下身吻我。
　　一瞬间的温柔让我想起龙女的话。
　　只是看他从眷恋逐渐恢复漠然的眼神，我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替身。
　　无所谓。
　　我从未奢求更多。

　　（二十一）那日，琼露仙子送来新酿的醇酒。
　　她说这酒叫痴梦。
　　他听后嘲笑道：「痴人说梦，挺应景。」
　　我没说话。
　　他将一坛全喝了。
　　我扶他进屋。
　　他将头枕在我的肩上，低声唤着：「宝贝。」
　　我知道他已经醉得厉害。
　　他将我压在榻上忘情地吻着。
　　我没有拒绝，但感到彻骨的冰凉。

　　（二十二）「宝贝，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好。」
　　「你想去哪里？」
　　「蓬莱岛。」
　　「为什么？」
　　「因为那儿是我的家乡。」

　　（二十三）他突然停下动作，认真看了我好久。
　　「你是谁？」他问。
　　我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他复又狠狠吻下来，带着抱负的意味。
　　他咬牙切齿：「你是毁了我的那个混蛋！」

　　（二十四）那一醉，醉了两日。
　　我趁他未醒便悄悄离了榻。
　　出了殿门，漫无目的地走着。
　　遇见玉德星君，他说：「估计马上会有天劫。」
　　南方紫黑之气缭绕。
　　我问：「谁的天劫？」
　　星君掐指，沉默良久：「与龙女有关，殿下若及时，可阻止其酿成大错。」

　　（二十五）可我终究晚了。
　　我只来得及看见她朝我露出一个微笑。
　　天雷肆虐，她的身躯是柔弱的蒲苇，任其无情地贯穿。
　　暗黑的天幕，她穿着出嫁时的红衣。
　　在毁天灭地的震颤中，血舞了漫天。
　　龙珠从她的身体里缓缓升起。
　　然后，飞向我。
　　我的空洞迅速愈合。
　　她的心，在我的身体里跳动。
　　忡怔间，我看见一抹白茸的身影闪过。

　　（二十六）我回到殿里时，他刚醒。
　　我让他滚。
　　他错愕地看着我。
　　我流着泪。
　　我说：「龙女死了，是你我害死的。」
　　他问：「那狐狸呢？」
　　我气得发抖：「你现在就滚！我不想再多看你一眼！」
　　他仍在问：「你是不是不肯帮我找它了？」
　　我冷静下来：「它死了。你陪它一起死吧。」
　　他突然上前揪住我的衣领。
　　我无畏地与他对视。
　　他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最后他将我一掌挥开，我的后背撞在铜柱上，裂骨般的疼痛。
　　你怎么不去死。
　　他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倚着铜柱缓缓滑下，一直在笑。

　　（二十七）他离开天庭，游走于六界。
　　他想找到狐狸的转世。
　　他永远也找不到。

　　（二十八）他再次回来时已是百年之后。
　　他带回一个凡间男子，说要渡其成仙。
　　男子的面容赫然有几分像我。
　　不，像狐狸。
　　男子蒙起面纱，他们如胶似漆。
　　恍若当年。
　　我依旧独自一人生活。
　　胸腔中的心跳得平静。

　　（二十九）男子成仙那日必经天劫。
　　我可以帮他们，但我不会再把龙女的心送出去。
　　狐狸却出现了。
　　「我一直在等。」它解脱地笑着。
　　「你可还爱他？」我问。
　　「笨蛋。」
　　它骂了我一句，扭头走远。

　　（三十） 天劫来临那日，我又遇见玉德星君。
　　他说：「殿下，执迷不悟不是件好事。你已错过一回。」
　　我一瞬惊惶，复又笑道：「执迷之人又不只我一个，星君为何独独提醒我。」
　　他说：「因为殿下触犯了天条。」

　　（三十一）遗心术，六界秘术。
　　并不是简单的以心换心法。
　　用心来强制不得入六界轮回之人转世，阻止其魂飞魄散。
　　这心，不是寻常心。
　　得是天界帝族之心。
　　当年夙女帝姬为救一条上古蟒妖曾用此秘术，结果祸及六界。
　　生灵涂炭。

　　（三十二）「殿下，你知道这给天帝留下过怎样的心劫。
　　你不该犯傻。」

　　（三十三）星君走后，我呆坐半晌。
　　天边炸雷惊裂，我才蓦地转醒。
　　我飞速赶往雷鸣处。
　　狐狸。
　　我不能让狐狸把心转交出去。

　　（三十四）然而，我又晚了一步。
　　我甚至没能见上狐狸最后一眼。
　　那凡间男子早已丧生天雷下。
　　天帝立在浩茫苍穹之中。
　　手中托着我的心。
　　而他，跪在一旁。
　　目中毫无生机。

　　（三十五）「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天帝冷哼，「既然你不想要心，那又装着别人的心做什么！」
　　我最后一刻的意识停留在撕裂的疼痛中。
　　那一刻，我分明听见他绝望地喊着我的名字。

　　（三十六）我从小就不受宠。
　　也许是因为母亲的缘故。
　　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是在蓬莱岛度过。
　　大约一千岁时，我去天庭庆贺王母的寿辰。
　　那真是个美妙的日子。
　　他坐在天帝膝上玩金龙铎。
　　肆无忌惮。
　　我躲在天庭最偏僻的柱子后面，盯着他痴痴看了整场宴席。
　　之后，我在天池边玩水时遇见他。
　　他伸手就把我推下了水池。
　　我爬上岸，他又把我摁下去。
　　他不肯我上来。
　　除非我哭。
　　他在笑，天真无邪。
　　我一直没有哭。
　　他终于玩累了，不理我，走开了。
　　再后来，我在天庭长住了。
　　天帝依旧不待见我，溺爱着他。
　　他变着法欺负我。
　　我忍气吞声，抑或乐得其中。
　　他生性顽劣，惹出不少祸。
　　每当这时，他便想起我的好。
　　我帮他挡祸。
　　两人一起被关禁闭。
　　一次，我受了伤，关禁闭时晕倒了。
　　当时他吓坏了，紧紧抱着我。
　　他滚烫的手抚过我冰冷的脸。
　　灼热的液体落下。
　　他在哭，他说：「弟弟，你别丢下我。我爱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那三个字的时候，我想到的，不仅仅是兄弟这层含义。
　　他下凡那日，我在落凡台上紧紧抱住他。
　　他笑着抚我的背：「我又不是不回来。」
　　我摇头。
　　我亲了他。
　　脸颊。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揉乱我的发，毫无留恋地走了。
　　之后他遇见了那女子。
　　之后我去拆散了他们。
　　我得了宠，他被关了起来。
　　他开始恨我。
　　那女子死后，我去了趟鬼府。
　　原来她注定会魂飞魄散，天帝不许她转世。
　　我为她找了一只白狐栖宿，并把心给了它。
　　又让鬼府司录告诉他，找到了她的转世。
　　司录问我：「值得吗。」
　　我说：「我从未考虑过值得不值得。」
　　司录沉默良久，方道：「我会帮你瞒着鬼君。」
　　我谢过司录，回到天庭。
　　然后，看见他怀中抱着狐狸，低垂的眸中倾注一片温柔。
　　这便是一段过往。
　　我不愿回顾的过往。

　　（三十七）我醒来时，不在天庭，而在南海龙宫。
　　龙太子在我身边。
　　龙太子说：「你终于醒了。」
　　我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龙太子说：「你不在这儿，你的一部分魂魄在这儿。我妹妹有三颗龙珠。一颗给了你作心，已被天帝毁去，但毁去之时你的魂魄会进入另外两颗中。」
　　龙太子手上拿着一颗。
　　我问：「另一颗呢？」
　　龙太子指着一面水镜道：「你自己看。」

　　（三十八）他披头散发倚在一个水晶棺旁。
　　双眸迷离。
　　身边酒杯倾倒，一地凌乱。
　　他的手中拿着一颗龙珠。
　　他把手举至眼前，仔细地看着它，目光变得温柔而哀痛。
　　「为什么不醒过来呢？为什么呢？」
　　他喃喃自语。
　　我的另一部分魂魄不肯醒来。
　　因为在他手里么？
　　我觉得很讽刺。

　　（三十九）在龙宫的时日，我观察着他。
　　他除了喝酒，便只盯着水晶棺出神。
　　有时醉意朦胧时，他会喊我。
　　很温柔。
　　就像那次关禁闭我晕倒时。
　　我觉得他很贱。
　　我不想回去，不想那部分魂魄苏醒。
　　龙太子说：「你这是何苦。」
　　我说：「他又是何苦。我为他丢了几百年的心，离开片刻又何妨。」
　　「片刻？你不知已经过了五百年了吗？」
　　我震惊。
　　水镜中，他依旧用哄孩子的语气说：「宝贝，等你醒了，我陪你回蓬莱岛好不好？我们回家，那里没人管我们，你可以把我欠的债都讨回来。宝贝，宝贝，你看看我好不好？」
　　那天的话，他竟还记得。
　　可那天，他不是醉了吗？
　　我该如何是好？

　　（四十） 龙太子说：「三殿下固然有错，但他错在不知情上，六殿下你又是何苦呢？」
　　第二次龙太子说我何苦。
　　我说：「我害怕。害怕一醒来，他便不再温柔。」
　　龙太子说：「我妹妹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笨蛋，我真替她不值。」
　　第二次被别人骂笨蛋。
　　我怀疑自己是否一开始就做错了。

　　（四十一）天帝喊了他去。
　　怒斥一顿。
　　「整整五百年，你到底想干什么！」
　　「把他的心还给我。」
　　「胡闹！」
　　他说：「父皇，我为什么是你的儿子？」
　　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是天帝的儿子。

　　（四十二）天帝最终还是把我的心还给了他。

　　（四十三）宝贝，你的心回家了，你还不醒吗？
　　宝贝，以后不要随便把心掏出来了，很疼的。
　　宝贝，琼露仙子都不肯给我痴梦了，她怕我醉死。
　　宝贝，你说醉死是不是幸福一点，最起码梦中有你。
　　宝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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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贝，你是个人渣。

　　（四十四）「你才是人渣。」
　　我苏醒的那一刻，听见他说那句话。
　　然后，脱口回了句。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猛地抱住我。
　　紧紧将我箍在怀里，似要揉入骨血。
　　他说：「嗯嗯，我才是，我才是。」
　　我哭了。
　　我说：「我以后不瞒你了。」
　　他说：「你还知道啊，还害我后悔了五百年。」
　　我说：「是你先喜欢上别人的。」
　　他说：「小醋坛子，谁没年少轻狂的时候。」
　　我说：「我带你回天庭时，你差点没把我杀了。」
　　他说：「那时我少不更事，犯蠢，觉得男性尊严受到了侵犯……」
　　「去死。」
　　轻描淡写。

　　（四十五）我们回了蓬莱岛。
　　那里很美。
　　我们与山水为邻，与松鹤为友。
　　每天早上，他会吻我直到我醒来。
　　他缠人的功夫厉害极了。
　　也不知过了几个千年。

　　（四十六）然后，有一天。
　　我告诉他：「我要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