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就算你不敬畏上帝，也该敬畏金属》树鱼精

4、「五月七日」

　　「一」
　　究竟被桎梏在这里多久了，沈翎不知道。
　　几乎已经没有电量的播放器在睡了一觉之后奇迹般地复苏了过来，按下电源键后沈翎听见的是《波尔卡》。因为这两天来形成的习惯，沈翎伸长手指，按到了比较远处的按键。他的播放器在转换到收音机频道时会报时。
　　“五月七日……”声音戛然而止。应该是快要没电了，声音低了下去——沈翎知道——不久后，它还会因为电量过低而转回音乐播放。只是他的双耳有缺陷，几乎听不见声音，只有播放器开到最大音量时他才能听见。
　　但愿有人能听见，然后将他救出去。因此沈翎并没有关闭电源。
　　沈翎躺在黑暗里，感觉很无聊。他听不见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至于看不见他在哪里——因为失明，从一出生他就处在黑暗里，这倒没有什么。只是真的很无聊。前两天他是听着新闻和音乐度过的，到了今天——也就是五月七日，播放器快撑不住了，他也快撑不住了。只是五月七日意外地漫长，他不知道睡下了几次，醒了几次，打开播放器听见的还是“五月七日”。
　　大概是因为无聊所以觉得时间过得很漫长吧。
　　但沈翎并没有打算放弃求救。
　　沈翎的世界依旧无声而黑暗。

　　「二」
　　医生背着他的出诊箱走在小路上。出诊后，他并不想马上回去。刚刚出诊太过匆忙，现在他有一点时间来好好欣赏这片老城区的风景了。
　　到处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演化成了老城区的致命伤。空气中有濒危的味道。
　　医生走过巷口那棵蓝花楹，往另一边去。几个孩子抱着皮球跑了过去，有一个比较瘦小的孩子险些撞上了他。
　　他笑着扶住了差点摔跤的孩子，蹲下身，说了一句：“小心点。”看着男孩子脏兮兮的脸蛋，他忍不住放柔了声音。在医院他经常会接触一些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在他的印象里有一个孩子和这些孩子一样活泼。
　　男孩子愣愣地点了点头，追着伙伴们去了。
　　医生看着小孩子跑跑跳跳的身影消失在交错复杂的小巷中，收回目光要往回去的方向走。
　　《童年的回忆》。
　　流畅的钢琴曲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飘落这里。
　　医生停下脚步，他看了看周围。路上没有人，最近的一间房子是一间矮矮的、破败的平房，门上落了锁。
　　他有些奇怪地转过身去，走了。

　　「三」
　　沈翎发现自己无聊得又睡过去了。
　　他将播放器打开，不出意料地又听见了声音。似乎每次他睡下去这个播放器都会恢复一些电量呢，模糊间沈翎好像捕捉到了什么。
　　“五月七日……”这个冰冷而机械的声音究竟出现了几次呢……好像听见“五月六日”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得他几乎忘记了除了“五月七日”四个字以外的发音。
　　连呼救都做不到。
　　他一定滑稽得像是玻璃展柜里的蝴蝶标本，不过没有那种死去的美。
　　——其实应该是不小心被捕兽夹捉住挣扎却又无济于事的柔弱的什么小动物吧，比如兔子。
　　被困住的人只剩下自我嘲讽来打发时光了。

　　「四」
　　小男孩终于获得了出来玩耍的许可。
　　他先是跑到对面的房子前，按了一下门铃，只是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
　　大哥哥不在吗？
　　小男孩又踮起脚尖连续按了几下门铃，仍然是没有回应。小男孩有些失望。这时远远地传来了孩子们呼喊的声音，孩子心性让小男孩一下子就转移了注意，很快地恢复了心情，一边回应着一边跑过去。
　　大哥哥明天就会出现了吧？小男孩这样想着。

　　有一次，小男孩被妈妈赶着出来练习小提琴，过往的小孩子的目光都落在他和他发抖的指尖上面。小男孩很委屈，又只能乖乖拉着琴。
　　后来他忍不住偷偷停了下来，却惊讶地发现身后台阶上面坐着一个大哥哥。大哥哥长得很干净，黑色的短发，闭着眼睛靠着墙壁，皮肤是很白很白的颜色，就像小男孩每天晚上都要喝的牛奶一样。
　　小男孩好奇于大哥哥为什么要坐在那里，又担心他糟糕的小提琴音是不是吵到了大哥哥。
　　大哥哥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睁眼，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妈妈的吼声传来，小男孩不得已又架起琴。他的脖子和肩膀都又酸又疼。大哥哥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仍然闭着眼坐在那里。
　　傍晚，小男孩收起琴要回去了。他回头去看那个大哥哥，他发现那个大哥哥还坐在那里。
　　大哥哥作为他的忠实的听众还坐在那里。
　　小男孩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忍不住上前拽了拽大哥哥的衣服。随后他想到自己可能会吵到大哥哥，不知所措起来。
　　大哥哥睁开了眼睛。
　　小男孩觉得他和别的人有点不一样，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摇摇晃晃了好久才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好？”大哥哥一字一顿地说。大哥哥说话很奇怪，会将第三声说成第一声。
　　但是小男孩还是很喜欢他，所以后来每次小男孩都会在他面前拉小提琴，而大哥哥从来没有赶过人。
　　这一段安静的友谊就这么结下了。

　　小男孩和同伴们跑着，他总是会落在后面。
　　他不小心撞到一个人，那个人身上有一种刺鼻的、小男孩不喜欢的味道，他每次迷迷糊糊地发烧时就会闻到。
　　“小心点。”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蹲下身这样柔和地说着。小男孩觉得他和大哥哥一样，对他很温柔，甚至说话的神态都如出一辙，所以他愣了一会儿。
　　但小男孩更喜欢大哥哥，所以他马上跑掉了。

　　「五」
　　是不是该放弃了。
　　沈翎有点疲惫，他放在电源键上的手指有些颤抖。但是他没有按下去。空空荡荡、像是要烧灼起来的胃部吞噬尽了他的能量，让他甚至没有再动一下的力气。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最大音量的播放器开了两天，却也没有人来，山穷水尽的第三天，再怎么苟延残喘也出不去吧。
　　他是不是该睡一觉？
　　沈翎有些困惑。
　　也许是的。一睡就睡过万年，醒来时就是化石里的尸骸了，就不会有饥饿、痛苦或者……思念。
　　虽然知道这不是他的应该有的情绪，又盲又聋的他不过是家人和恋人的后腿，又有什么资格去思念去期待他们救出自己。
　　不如死了算了。
　　至少死后他可以看见世界吧。

　　「六」
　　青年抱着一大束玫瑰从花店走了出来。
　　即是花店老板也是他的朋友的男人站在他身后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青年笑着，转身掏出了手机，按下了某个拨号快捷键。
　　也是手机里唯一的拨号快捷键。
　　只是无人接通。
　　青年抱着花，皱起眉，停在枯死的蓝花楹树下。他也是深知恋人的情况的，因为几乎听不见声音，他时常会忘带自己给他的手机，拿着他的宝贝播放器就出门。
　　可是这样的话，他就保护不到他了。
　　所以青年才会担心，担心恋人这种迷糊又沉静的性格会不会遇到危险。
　　青年想了想，调出软件给恋人发了条语音。“小翎，晚上我来给你做饭吃。”
　　从他出差到现在，他们大概也有一个多礼拜没有见面了，所以他下了飞机就立马赶了过来，只是没想到那个笨蛋居然有没有带上手机。
　　不过这也是常态了，所以他才会那么习惯操心啊。
　　青年走过那间破败的老屋，往前走。
　　很快地，他就会站在恋人的家门口，或许会听着对门的小男孩的小提琴音等着恋人开门而昏昏欲睡。

　　「七」
　　沈翎又一次醒过来了。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已经没有睁眼的力气了，但是他还是醒来了。
　　他大概也明白了一些什么了。
　　关于为什么播放器的电量会一次一次回满。
　　关于他为什么会一次一次醒来。
　　关于五月七日为什么这么漫长。
　　不是错觉。

　　「八」
　　对——就是这里！
　　作家贴着墙壁，双眼发亮。
　　此时他的姿势很可笑，贴在在斑驳的墙壁上，弯着腰的样子像是一只讨巧的马戏团的熊。
　　但他可不会去关注这些。
　　前几天他听朋友偶然提起，这间老房子里，明明没有人居住，却会传出说话声和乐曲声。
　　他亲自来这里走了一趟，最后他在老房子这里找到了所谓的乐曲声。
　　他直起腰退了几步，手指构成的框架里装下了老房子和巷口那棵蓝花楹。
　　不错……不错……
　　岁月斑驳的老房子很有荒凉的味道，枯死的蓝花楹也增色了一笔。
　　基于这个故事的框架写下来的故事应该很不错吧？
　　作家很满意地要在手里的本子里记上几笔。
　　他听见了很嘈杂的声音，夹杂着的琴音是《梦中的婚礼》。

　　「九」
　　沈翎的胃要烧起来了。
　　他想吃东西，更想把体内作怪烧灼的部分切出来。
　　几乎要失去意识了，他想掐自己一把让自己清醒点，可是他根本动不了。
　　如果他没有睡过去，没有睡过去，会发生什么。

　　「十」
　　明明已经是初夏了，巷口那棵蓝花楹却不发一片叶子。
　　花店老板穿着运动服跑过这间矮矮的老房子。这是一间十分破败的老房子，门上挂着一个寂寞的大锁。
　　他停下了脚步，静静凝视着斑驳的墙壁。墙壁上的墙皮已经掉下了许多，露出十分难看的、粗糙的内里。
　　传言所说，这两天这间已经空了的老房子里会传来音乐声。
　　他本不以为然，但是就在刚才——他捕捉到了。他将耳朵靠在墙壁上，可以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有人在刻意创造这个鬼屋吗？
　　花店老板墨色的眼睛里显现出显而易见的困惑。
　　也罢，别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花店老板摇摇头，转身拐进巷子里去。
　　就算是闹鬼，他也是一个绝对的旁观者吧。

　　「十一」
　　烧灼的感觉被压了下去，温柔的温度滋生出来，由内而外。
　　这种感觉，大概是骨架重新长出肉来吧，让沈翎甚至有一种他的眼睛和双耳可以恢复过来的错觉。
　　这一个瞬间太快又太慢。
　　接下来只要再确认一点东西……
　　沈翎颤抖着手按下了播放器的电源键。他确确实实听见了《波尔卡》，和转换后那个冰冷而机械的“五月七日”。
　　自从那场事故之后，沈翎就没有再听见过自己的声音，原先的记忆也因为太过年幼而模糊不清。他也尽量避免了说话，逐渐淡忘了说话。
　　但这一刻他惊讶地发现他的声音很清晰很清晰。
　　撕心裂肺地嘶吼着、哭泣着。
　　因为那个鲜血淋漓的事实。

　　「十二」
　　清洁工停下脚步，握着扫帚站在墙前。
　　他听见了哭嚎声。
　　生性怯懦的他握紧扫帚退后了一步，然后又站住了脚。
　　的确是人声，从上了锁的老房子里传来。
　　他决定在下班后通知警*察。

　　「十三」
　　其实沈翎已经死了，死在五月七日他睡下之后。只是他看不见也听不见，无法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而播放器反反复复的电量和太过漫长的五月七日就是端倪。
　　就算是呼救也无济于事了，因为后来的一切都是轮回。第一个五月七日沈翎死了，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哪怕被救出来，他也会以别的形式再次消散的。
　　他已经死了。
　　然后以活着的形式不断在一个时间节点里往复。
　　某种外力将他的时间弯成了一个环。
　　永无止境的环。

　　「尾声」
　　五月八日。
　　老房子里没有人。
　　警*察打开了大锁，打开了门，落满灰尘的房子里没有人。
　　但是关于这个房子闹鬼的传闻实在太多了，警*察还是将这个房子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
　　最后一个小警员用金属探测仪发现了墙壁里的播放器，随即警察发现这一面墙比其他几面厚得多。
　　他们凿开了墙，发现墙里的受害者。
　　遗憾的是，他已经死了。
　　泪水和砖石的灰尘弄花了他的脸，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快要没电的播放器。
　　播放器里气若游丝地播放着《献给爱丽丝》。

　　「其他人」
　　医生看见了报道，随即他往面包上涂抹黄油的手顿住了。
　　嗯……的确有这么一个孩子，只是医疗事故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再次见到他的时机有点不对。
　　医生看着黑白的照片。

　　小男孩发现那个大哥哥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很多年后他成了一个优秀的小提琴家，但是没了真正的倾听者，讨厌的东西又变回讨厌的东西了。
　　就算那个大哥哥他只能听见微弱的声音。

　　花店老板费力地把青年从吧台边拽起来，要架着他回家。
　　青年在掉眼泪，说着“为什么要离开我的保护啊”之类的醉话。
　　花店老板叹了口气。
　　没想到最后他这个最冷静的旁观者也是其中的一员。
　　凶*手的一员。

　　作家对新闻并没有关注，所以几个月后，完成了最新作品的他才知道闹鬼的真正来源。
　　因为他的书，几个月前的案件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他没有因此名声大噪，反而因为拿——用娱乐大众的话来说——“这样的事”来炒作而一落千丈。

　　至于清洁工？
　　是，他是救了人，只不过太晚了。
　　如果马上去找警*察的话……
　　或许那个受害者就不用泪流满面地求救着死去了吧。
　　或许后半生他都会活在自责里。

　　附：
　　①蓝花楹花语：宁静、深远、忧郁，在绝望中等待爱情。←来自百度
　　②《梦中的婚礼》大概不是什么好故事，我觉得。自行百度。

　　「真实的故事」
　　出现的人有受害者、帮凶、加害者、舆论制造者、友人、恋人、旁观者和救人者。
　　除了加害者应该都很明显。
　　受害者是沈翎。
　　这个很明显，被囚禁致死，然后一直一直往复。
　　故事按照沈翎的成长故事来推进。
　　帮凶是医生，沈翎小时候的一次医疗事故让本就天生失明的沈翎沦为弱听。
　　要加害一个又盲又聋的人很容易吧。
　　友人是小男孩，沈翎大些后认识了小男孩，做了一个合格的倾听者，那时沈翎还没有完全丧失言语的能力，只是说出来的字音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第几声。
　　接着沈翎遇见了恋人，也就是青年。青年有过度的保护欲和掌控欲，不知道我有没有表现出来。
　　而后因为舆论制造者也就是作家而被推上风口浪尖，被旁观者冷漠地看着，救人者想要伸出手来，却无济于事。
　　谁是加害者呢？
　　最直接的是青年，过度的保护像是墙杀害了沈翎。
　　医生是最直接的帮凶。
　　小男孩是一个成长的过客。
　　舆论制造者、旁观者都是间接的凶手。明明听见了呼救却选择炒作和视若无睹。娱乐致死。
　　最后是救人者，迟疑不决地伸出手，却已经晚了一步。
　　[FIN]
　　2016.0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