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弼》史笔千秋

72、第七十二章 终究妥协

　　峨峨宫殿被袅袅薄雾笼罩着，黄瓦琉璃在晨光下吞吐日辉，上等汉白玉铺就而成的地面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一条笔直的路通往尽头。没有别的路可以选，这条通往权力之巅的路，是每一个后宫女子的宿命。
　　帝王的恩宠是奢不来的福分，天子身侧的位置只有一人可以登临，那是一个让天下间所有女子向往的地方——只有坐在那个位置上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荣华富贵随手可得，凤仪天下生杀予夺，再也不必再为了那一点点宠爱勾心斗角费尽心思……只是，多少佳人为此耗尽心血甚至以生命为注，到头来却为她人做了嫁衣。
　　朝堂上有三公九卿，后宫亦有嫔妃十四等，这是一个战场，没有硝烟，却比前朝更加凶险，比边疆塞外更加险恶。女人们狠起来，往往比男人更加阴毒残忍。

　　光鲜亮丽的地方总是藏污纳垢，黎民百姓抬起头来看不见掖庭满地秽物，闻不见乱葬岗漫天腐臭。皇宫是个大染缸，干干净净进来的，临走时，无一不是满身污秽。
　　多少英雄葬身于此，多少佳人身不由己，是权欲在主宰人心吗？错！
　　那是生存的本能。

　　“娘娘，邓婕妤来了。”
　　直直躺在榻上的女子转了转眼珠，冷冷道：“我不是说谁都不见吗？滚出去！”
　　“妹妹——”微微拔高的声音从门外透进来，温柔中仿佛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知道妹妹没事姐姐就放心了，我带了一盆你最喜欢的海棠花，就放在院里了……走罢，让她一个人好好休息。”
　　过了好一会儿，床上的女子坐起身来，道：“把那盆花搬进来。”
　　上好的紫釉双鱼花盆里栽种着一颗精致的落叶小乔木，也不知如何养护的，这本该在春风拂遍大地时盛开的垂丝海棠竟在这样的天气里毫不顾忌地绽放着。开门的时候，寒风一窝蜂地涌进来，一树粉色轻轻摇曳，下起了花瓣雨。
　　窗外阳光正好，暖意融融。殿里生了地龙，却满室冰凉、寒意刺骨。柔悫盯着那株小树瞧了许久，忽地，痴痴笑了起来。

　　推开窗，一片粉色的花瓣儿便顺着清风飘过来，落在了肩上。站在阁楼上举目望去，重重宝殿金玉相辉，桃花满陌千里飘红，原来在不经意间，宫里的桃树已经开遍了。
　　桃花开了，春天，也该不远了。
　　少女云台上走上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女子亭亭玉立地站在窗前，她的背影挺拔如一颗青松。朝阳透过窗棂照过去，斑驳光影打在她的身上，仿佛为其披上了一层圣洁的纱衣。她的面容半边隐在阴影之下，看起来忽明忽暗，令人不敢靠近。
　　明明未施粉黛，头上只斜插了一根木钗，穿的也是貌不出奇的单衣，可她身上就是有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尊贵，硬生生将木钗襜褕穿成了鸿衣羽裳。
　　“何事？”姜猗没有回头，伸手拂过錡窗上淡淡的薄灰。
　　“主子，淮王又传信来了。”

　　纤纤素手微微一顿，继而缓缓划过錡窗下沿，清冽嗓音古井无波。
　　“烧了吧。”
　　婉柔犹豫了一下：“主子不看看吗？”
　　“还需要看吗？他已经表现的这么明显了。”姜猗笑了，拿过信封丢进一旁的火盆里，缓声道：“该做的我都做了，留着这些东西只能是个祸患。裂缝已经有了，现在我们只需要袖手旁观，等着它支离破碎，不必再参与。”
　　“奴婢愚钝，下次王爷的人来了该如何答应？”
　　“告诉他，我再也不想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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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浓于水，舐犊之情，到头来敌不过一个女人……这二十年来，哀家扼臂啮指、费尽心机，才有了现在的一切。为了得到这一切，我背弃初衷，坏事做尽，杀了多少无辜的人，多少人恨不能生啖其肉！可这权柄、这拥护、这私兵于我何用？我已经是太后了！若不是为了你，哀家又何必走的这等幸苦？”
　　看着眼前的爱子，皇太后只觉得胸膛翻涌，喉头涌上一股腥甜。霍得偏过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她看着地上那一滩红色，险些被那艳烈的颜色灼伤了眼睛。
　　目光越发深沉，透着难言的失望：“到头来，你却被一个女人耍的团团转，与哀家离了心……哀家绝不允许这样一个女人爬到我的头上！”
　　“那只是母后的想法。”淮王沉声说，“母后一意孤行，把您的想法强加在儿臣身上，从来就不允许我走出您规划的路。我就像天牢里那些囚犯，看不见窗外的天。可儿臣也是人，我渴望自由，不愿活在他人羽翼之下，所以才会选择逃离皇城，随师父云游四方。三年过去了，我以为您能明白。”
　　“是哀家一意孤行……好啊，好的很。”皇太后笑了起来，面容中透出疯狂的颜色，仿佛濒死前挣扎的猛兽，凤眸中绽放出狠戾光芒，笑声中透着凄凉。她笑了许久，最后收了笑，垂下眸子，好似失了斗志的孤狼，低垂着头，那是她最后无奈和对命运的妥协。
　　“对不起天下人，唯独没有对不起你，没想到……算计了一世，最后却是这样的下场。”

　　独孤岚一生都不服输，从来没有在人前示过弱。看到一向要强的母后露出这样颓败的模样，淮王有些于心不忍。他向前走了几步，半跪下去：“儿臣并非不孝之人，儿臣只是希望母后不要再为难她了。只要母后答应儿臣，儿臣愿听从母后安排，入朝为官。若她死了，我就随师父云游而去，再也不回来了。”
　　听到这一句，独孤岚呼吸一窒，随后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许久才轻声说道：“好，我不杀她。”

　　日暮西沉残阳渐落，十里云霞烈焰如火，琉璃瓦闪烁着夺目光芒，姜猗伏趴在长信宫的庑殿顶上，从头至尾听完，觉得她可恨也可怜。
　　看起来再凶狠，攻击性再强又如何？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会变得不堪一击。
　　淮王呆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姜猗目送那道天青色的身影出了宫门，才轻轻掀开一块盖瓦，从缝隙里往下看去。
　　大殿里，独孤岚孤零零地坐在四轮椅上，光与影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显得有写阴沉。她的头发似乎白了不少，从上面看下去，竟是灰白一片。独孤岚愣坐了许久，忽然伸出手来，姜猗睁大眼睛，看见宽大的广袖下那一双血淋淋的素手。
　　保养极好的掌心有几道深深的伤口，像是攥着拳头时被自己的指甲弄出的伤，此刻每个伤口都在往外渗血，正顺着掌心的纹络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染红了云锦深衣。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心里并没有觉得快意，更没有泛起恻隐。她只是忽然想起从前见人杀猪，会先割开它的喉咙，然后在一旁看着它一边流血一边挣扎。这时猪会声嘶力竭地嚎叫抽搐，等它筋疲力竭时，血已经流尽了……
　　死，并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临死前的苦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