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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今宵不忍圆 二 ...

  •   按魏安的计划,船从天阴渡始,沿黄河水路一路向下,再走海路行至登州,在登州上岸后,再行陆路,直到济南。
      一路无事,十月二十四,船驶出黄河口,水色渐渐由苍黄变为灰暗,秋风萧瑟,浊浪翻天,走在船上亦是脚步不稳,几步踉跄。那日深夜,萧唯伤口复发,他又不肯惊动旁人,因而唯有她起身服侍。齐萱端着一盆子血水自甲板向船舱走回,却忽闻底下内舱间里传来两人的对话。
      一人沉声道:“魏将军,太傅在信里说了什么?此时再不动手,再想杀萧唯便就晚了!”
      魏安的声音却添了几分犹豫:“我知道,你不用说了。”
      “此地已近登州,将军此时仍不杀,莫非是想上岸后再动手?速速动手,切勿耽误了大好时机!”
      屋里一时无话,半晌魏安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暂请公公回去先与父亲说一次,魏安便是有再大的胆子,也绝不会有负吾皇圣旨,定不辱使命。”
      齐萱心知他们必要为难萧唯,只敛住呼吸,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又见那魏安回了舱房,齐萱心生一计,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七魂香只剩了下末子,瑞脑和苏合却仍存着半块,此际她也无可奈何,便手下用尽劲力,将那半块苏合香捏碎,掺了七魂香的末子,混在一起点了,用一只簪子装了,偷偷伸进魏安的舱房里去,只盼他就此睡死过去。
      她心里惦记着萧唯的安危,一路急趋到萧唯的舱房,一把推开舱门。萧唯正坐在窗前,如一座山,安稳不动。窗外月色如霜,正勾勒了出他的身形轮廓,一片好韶光。
      他见是她进来,早已站起身来,笑着唤她:“忘忧,这深更半夜的,你出去可要小心。”
      齐萱怔怔地望着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虎头哥,小心,魏安他要你的命!”
      萧唯眉间一蹙,双眼似刚被那灼人的日光刺过,微微地眯着,俄而,他的眉轻轻向上一挑,只当她是说笑:“忘忧,你别瞎说,魏安是我的好兄弟,生死都一起过来了,又如何会不利于我。你不知道天安山那一役……”
      话尚未说完,萧唯只听舱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便住了口。
      齐萱心中一紧,只道方才之计并未困住魏安,此时只低声道:“怕是已经来了。”
      萧唯眉头一紧,低眼看向齐萱,见她满面焦急,知她这次恐怕是早听见了什么话儿,当下也来不及问,只慌忙将她藏在暗橱里。
      暗橱门一闭,所见均是漆黑,只在门窗缝里露出一线光,她躲在黑暗里,听着门声一响,有人在门外喊:“将军,可曾睡下了?”
      萧唯的声音低沉:“进来罢。”
      接着是一阵脚步声,有人踏进门来。
      “将军,魏将军有急事派属下禀报。”
      萧唯“哦”了一声,沉声说:“你放在桌上吧。”
      齐萱紧紧盯着那一线光明,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逐渐挡住门前的光,不由暗提了一口气。
      海上风浪正大,船壁也颠倒似的摇晃。她紧紧扣住木板壁方能不出声响,却仍是一个收势不住,不小心碰了一下门壁。
      却听外面那人笑了一声,道:“将军,这是……哦,不,属下冒昧了。”
      萧唯声音却是清亮:“不过是一只老鼠罢了。”
      齐萱轻轻滑下身去,坐在地上侧耳倾听。船舱摇晃,像生命最初的摇篮,承载的不是安稳,而是颠沛,一生的颠沛。
      舱内昏黄的烛火从暗橱的缝隙里延伸过来,在她眼前迷离成一片。那本该是黑暗之中弥足珍贵的一线光明,但眼前仍不清楚,唯有耳中更加清明。
      “这是什么?”
      “将军打开便知道。”
      听外面的声音,萧唯似乎走了两步,站远了一些,方开了匣子。
      那人却似突然发难,闷声一击。萧唯哼了一声,齐萱的心一下子提紧,几欲推门而出,却是不敢,只得屏息静听。
      外面又是一阵乱响,有人在外面急速奔走。紧接着有人拉开了舱门,却是缓慢,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光明涌入,他却重重地跌在地上。
      齐萱猛地推开门,只见萧唯跌坐在地上,背上已受了一击,血濡湿了一大片衣裳。而袭击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意识到她在看他,他说:“魏安,你说是魏安,”忽而虚弱一笑,说:“却真是他。他派的人。”
      “是他。”齐萱定定地看着他,轻声说道。
      这一句便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击碎,许是真伤得重了,他居然看不清她眼里的愁云重重,忘记了自己深处险境,再一刻便要踏去奈何桥。
      他心思深重,只断断续续地说道:“前时你唱过什么曲子……再给我唱一遍……”
      齐萱小声啐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说着从他怀中熟门熟路地翻出那个药瓶,与他上药,再从袖子上撕下一片绢来,将伤口包紧。
      他却轻轻唱了起来,调子苍凉悲壮:
      悲落叶,落叶绝归期……

      他记得长安街上两旁常植槐树,春日树上星星点点冒出洁白的槐花来。那时仍是年少时,便敢借了酒醉擅闯夜禁,抬手折下几朵槐花来,抖落上面的灰。
      槐花更胜新雪,在寂黑的夜里看来,却似发了幽光。他们以槐花泡酒,传了酒囊,一人一口。酒落在前襟上,众人只管调笑。忽而街那头金吾持了大棒而来,大家方各自道了夜安,挥鞭策马分头而去……

      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
      他不知此时自己为何生出此等离情别绪来。原来一开始便是假的。魏安叛了,他便该死。这事情没得回转余地……便像这些年来,时光不曾倒转。
      “掀起那层舱板,底下有个暗厢。”
      只这一句,他便不再说话,只抬起眼睛示意齐萱。她与他相处日久,自有几分默契,便依着他的意思,撑起身来,将他扶进暗厢里。
      她的头脑有些昏沉,只看着他的闭紧的眼睛,默默不语。
      他勉力睁开眼来,幽黑的眸里仿佛点着一点明光,却仿佛吹口气便要灭了,只成了两只没神采的死物。
      想到此处,她竟然害怕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紧他的眼,怕是一错眼,那光便要湮灭于黑暗。他却笑了笑,吃力地安慰道:“忘忧,你也来。我把那人丢下河去了。”
      这句话几乎是从喉头里滚出来的。
      她知道他的意思。将袭击之人丢入河中,他与她潜藏在这小小暗厢,只让众人以为也落了河。这一计虽好,却也绝了两人的后路。
      她深深地凝视着他,从他漆黑深邃的瞳中寻找到自己孱弱的身影。那是一夜风雨骤急,狂烈的风吹落片片残红,铺了一地的残影,终是零落成泥,而他从树下踱过,却将那些花瓣小心翼翼地拾取。
      感君恩。此一生,妾无以为报。
      齐萱垂下眼,只往后退了一步。
      “不。”她说,“不。我若是也与你一起,谁来通知石先生。”
      萧唯眼神一黯,急急地道:“可魏安他……”
      “他不会来的。”齐萱对他一笑,宽他的心,“你且安心。我与他点了七魂香,他来不了的。”
      萧唯的话里斩铁截钢:“这于事无补。我们在这里等,巫先生会……”
      “等那时早已迟了。”她打断他的话,“当日你救了我,而这一次,换我救你。这本是一件极为公平的事。”
      “忘忧……”
      她见着他蹙紧了眉头,便微微一笑。虽然心中难以割舍,且有不放心将他留在此处,却要咬着牙将厢门拉住。
      他动弹不得,只定定地望着她,那眼里的光,真的一点一点,遗失于黑暗。
      门阖上了。
      “保重。”她扶着门,只两个字,她却是费尽了心力方才说得出来的……真恨不得拼出命去留下片刻。
      只是她必须走。
      地上的血迹未擦,她本疑惑那个行刺之人去了哪里,如今见地上血迹滴滴答答一路延行至窗口,又听了萧唯的计划,也便有几分了然。
      已来不及清除血迹,齐萱只抓了床上衣物随手抹去暗厢上的滴血,将之抛入滚滚长河中,便匆匆离开了那间舱房。
      她回到她的房中,点起一味瑞脑。这瑞脑本起自南诏,与玉眉当日在舱中所点倒是相同。
      香炉上细细镂上貂蝉拜月的模样,香气从那月华之处缓缓散开,细致而洁白,在空中如祥云般升腾起来,绕转成一个圆。
      仿如月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今宵不忍圆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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