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雷诺

47、不离不弃

　　我回到山上的城堡。叶小舟大步从方灵均的书房出来，匆匆迎上我，不安地陪着笑：“叶儿，你回来了。”
　　我皱着眉头狐疑地看着他：“你们两个在书房做什么？”
　　“没什么。”他嘻嘻笑着：“就是聊会儿天。”
　　“是不是哥哥让你替他查东西？我告诉你，你现在只准好好休息，不许干活！”
　　“没有，我保证！”叶小舟笑着举起右手，偷偷瞥了眼我身后。
　　没有才怪！我狠狠地瞪他一眼。我已经发现了好几次他在偷用电脑，被我抓到了就说是在玩游戏，赌咒发誓说下次再也不贪玩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方灵均正站在书房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被我抓到偷窥，他却没有丝毫心虚，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搭着我肩头揶揄地笑：“你要心疼他就别这么凶。”
　　叶小舟在一旁像装了弹簧似的直点头，我瞪他一眼立刻就不点了，偷觑着方灵均无声地说了句“好凶”，以为我没看见呢。
　　方灵均耸耸肩做无奈状，无声地回道：“我也没办法。”他恰到好处地赶在我恼火之前笑道：“霜儿，我们刚才在商量，这边的事情已了，明天动身如何？”
　　“明天？”我心里猛地一突，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有了底气似的大声道：“明天不行，要等到沈孟白没事了再回去。”
　　“沈孟白那边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只要回去等着好消息就是了，我让他们随时更新消息好不好。”
　　“不好，我要在这儿等。”
　　方灵均毫不气馁，柔声劝我：“我出来这么久，爸爸追问过好几次我做什么来了。而且上次动静搞得那么大，爸爸一查就发现我调了许多武器走。我绷不住，只好说了实话。现在家里都在等着你回去呢，你不知道爸爸妈妈有多高兴，妈妈都哭了。从小到大，我只见妈妈哭过两次，一次是你走丢的那次，还有一次……”
　　“不行！”我硬邦邦地打断他：“要走你自己走，我要看着沈孟白没事了才走。”说完便沉着脸进了屋，把他们俩关在外面。
　　我知道自已有些无理取闹，心里也很清楚沈孟白不过是个借口。可是一想到要去一个陌生的，却又被称为“家”的地方，我心里就烦躁不安。爸爸妈妈在满心欢喜地等着他们的女儿回家，在他们心里，他们的女儿一定特别好。可我一点也不好。尤其是家里还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参照物，她一定和方灵均一样聪明能干善良有教养。可我和他们都不一样！宋思文不喜欢我，我还可以安慰自己。如果自己的爸爸妈妈都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

　　那天的晚饭我没有出去吃，叶小舟把晚饭端进来，我推到一旁：“我不饿。”
　　“陪我吃一点。”叶小舟笑嘻嘻地诱惑我：“今天有你最喜欢吃的牛排，专门空运过来的。”他切了一小块尝了口，眯起眼睛笑：“唔，火候正正好，又肥又嫩。”又切了一大块递到我嘴边：“你尝尝。”
　　我把脸转到一旁懊恼地蹬着脚：“说了不饿了！”
　　“叶儿。”叶小舟放下叉子：“我们明天不走了，高兴起来好吗。”
　　我淡淡地唔一声，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沙发上。
　　叶小舟坐到我身边，拨开我额前的头发，轻轻叹息一声：“其实你也很喜欢他的对吗？”
　　“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他喃喃道：“叶儿，其实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是沈孟白。”
　　“为什么？”
　　“因为......”他的手挪到我脸颊上，轻轻抚摸着：“因为......”他的呼吸忽然加重，手指也在轻轻颤抖。我正不解其意，忽然他将我的下巴稍稍抬起，俯下身子亲吻我。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我，可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吻我，男人吻女人的方式。我一惊，倒吸一口凉气，他的舌头顺势滑进来，缠绵地吸吮我的唇舌。原来他爱我！不是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动物，不是像两条搁浅在河滩上的鱼，不是亲人般的爱。原来一直以来他都在爱着我！
　　我太过震惊，根本无法体会这个吻带给我的感受。我只记得当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如火一般炙热，昏暗中像是两团熊熊的火光。他的目光充满眷恋地看着我，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渐渐地，他的眼中失去了光彩。他用力抿了抿唇，转身跑出去。

　　我的心里很乱，茫然不知所措。这么多年来，叶小舟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他痛我也会痛，他难过我会不高兴。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是爱吗？可又是那么的不同。
　　那个晚上我懵懵懂懂，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了会儿，醒来已是天色大亮。我为如何面对叶小舟头疼，却忘了像他那么敏感的人这一个晚上该如何难熬。等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里里外外都找不到他人了。门房说他没出门，厨房的女仆说她忙乎的时候看见他在院子里走。
　　我忙跑到院子里，几乎找遍了每一个角落，还是不见他的身影。我远远地看见方灵均朝庭院走来，刚想跑过去问他。看见他身旁的医生，我心一动，躲在树后。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朝这里走来，医生说：“......药的效果不错，便继续用这个药吧。”
　　“找到他父亲就有救了吗？”
　　“这种病毒很罕见，只在Y染色体上携带，一般二十岁左右开始发作。如果他父亲现在还健在，那么他身体里一定产生了抗体。不过......即便有抗体，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相配，还有排异性的可能，只能说有了抗体治愈的希望很大。”
　　方灵均沉默片刻：“按照现在这样用药还有多久？”
　　“两年、三年都有可能。不过，如果病毒变异的话......”
　　“病毒变异的可能性有多大？”
　　医生迟疑片刻：“百分之七十。”
　　方灵均点点头，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要注意些什么？”他揉了揉额头，声音里掩饰不住低落。
　　“增强免疫力，尽量少生病。”

　　他们离开了很久之后，我背靠着树干滑下，坐在潮湿的草地上。我仰头看着天空。大树郁郁苍苍，碧蓝色的天只余下一个个细小的孔隙。顺着孔隙，我看向那深不知何处的苍天，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怒吼：“为什么！”那个声音嘶哑狂躁，不停地质问为什么。
　　我从地上跃起，摸出贴身的小刀在树林中狂舞。刀锋过处，树叶如飞雪一般纷纷落下。我闻到了新鲜的树叶浆汁的味道，那是生命的味道，怒放的生命。我忽然明白了叶小舟的那个眼神，拾起落叶时那个哀伤的眼神。
　　那是一片本不该落下的树叶。方值初夏，刚刚开始绽放青春，却于瞬间凋零在风中。一切的美好才刚刚开始，他还没有来得及体会幸福，就将陨落，像一颗流星，灿烂而短暂。树叶绿了又黄，野草烧了又生，花开花谢，潮起潮落，谁来决定它们的枯荣？又是谁来安排生命的长短？
　　为什么是他？他是那么热爱生命，他曾经那样满怀希望地憧憬幸福，期待着我们逃离黑暗的生活。他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说我们一定会幸福。我们经历了那么多艰难，终于等到了太阳升起的那一天，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希望夺走！
　　我的心中充满怨恨，可是我不知道恨谁。我一拳打出去，只击中了虚空。我没有对手，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主宰着这一切。在这股力量面前，我觉得渺小。

　　我在山顶找到了叶小舟，他坐在石头上出神地看着太阳升起的地方，眼神幽深而哀伤。我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很慌乱，急忙站起来，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嗫嚅半晌，发出一些含糊的音节，近乎耳语：“对......对不起，昨......昨天的事，你知道......有时候......荷尔蒙......我......”
　　我上前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嘘......别说话。”我吻住他。他的唇像早晨的清风一般凉爽温柔，带着林间青草的香味。
　　他起初有些不知所措，紧张得忘了呼吸。
　　我贴着他的唇揶揄：“小船，难道这是你的初吻？这么生涩。”
　　他呼吸一滞，恶狠狠地亲吻我，他每次做了错事被我抓住时也是这么气急败坏。
　　我轻轻叹息：“小船，你是傻瓜，我也是傻瓜......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爱我，甚至不知道我也是爱你的。”
　　他身子猛地一震，喃喃问道：“你说什么？叶儿，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傻瓜。”
　　我想他是真的傻了，只会傻呆呆地看着我，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怎......怎么可能......好得不像真的，就一定不是真的......”
　　“是我做错了......”我的唇贴在他唇上，细细亲吻他，窃窃低语：“如果不是你教会了我爱，我都不懂什么是爱。我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你对我的好，忽视你的爱。我是个傻瓜，小船。我现在才明白，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我......我不知道......”
　　“吻我。”
　　他忽然像是开了窍似的，紧紧地抱住我，在我唇上温柔而热烈地辗转，好半天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轻抚着我的脸哑声道：“不是第一次。”
　　“什么？”
　　“我昨天已经吻过你了，还有以前，你......你总是睡不好，我吻过你之后，你就能睡着了。”他说的是我出任务之后，每次只有在他怀中我才能安心入睡。如今再回想起这些事情，已不像当初置身其中时那么绝望。我已不再身处暗无天日的深渊，现在，阳光能照在我身上。
　　我抱着他的脖子笑：“你都记得？”
　　他轻轻叹息一声：“一点一滴我都记得......我以前总想着，什么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也不会寂寞。我们还有那么多回忆，我每天想一点，也可以想很久很久。”
　　我心一酸，枕在他肩头不让他看见我眼中的哀伤。我执起他的手：“小船，我们再也不分开，永远不分开。”
　　他迟疑片刻，握紧我的手低声而坚定地说：“叶儿，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天下山后叶小舟又生病了，低烧缠绵不去。他拉着我的手歉疚地说：“叶儿，我不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只是想去看日出。”
　　“我知道。”我替他塞好被子柔声道：“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看日出。”
　　他看着窗外憧憬着：“日出的时候可真美，天边的色彩是我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那些金色的红色的光线像是有生命力一般，被它们照射到的地方，生命在集聚着。当太阳跃出来的那一刻，万物像是一瞬间被注入了新的生命，重新活了过来。叶儿，我能感受到。当阳光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暖洋洋的，那样的幸福，我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生命的流动。是真的......”
　　“我明白的......”我轻轻吻了吻他额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叶小舟笑了笑，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放开。我要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他握紧了我的手，依恋地看着我：“不要......别放开我的手，我怕这是一个梦，等我醒来一切都会不存在了。”
　　“不会的。”我躺到他身旁：“这样，我就在你身边，就算不拉着我的手也没关系。”
　　他像个孩子一样喜悦地闭上眼睛，脑袋凑过来，和我的额头轻轻抵在一起。身体的热度让他昏昏沉沉睡熟了，我拨开他额前的头发，轻轻印上一个吻。仿佛是感受到我的存在，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隐隐的笑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爱。我只知道，我愿意把自己一半的生命给他，与他一起走完我们的人生，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我假装看不见医生脸上的紧张，故作轻松地取笑叶小舟的弱不禁风，逼着他答应以后不许日夜颠倒，不许吃饭没有规律，不许成天坐在电脑前面用功，病好了之后必须开始锻炼身体。
　　随着叶小舟的日渐康复，我心里却越来越烦躁。叶小舟拉着我去花园里散心，絮絮告诉我他这些年存了一些钱，那些钱正好够在B市买一套两间卧室的小房子。他请方灵均介绍了一个可靠的经纪，订下了一套房子，交通便利，环境也好。
　　他把房子的照片和模型图给我看，筹划着房间的布置，点着屏幕絮絮叨叨地说着：“这里放沙发、茶几，要买一个很大的屏幕，一套好的音响，在家里看电影舒服。这里放餐桌，要多买一些绿色植物，放在这里......这里......好不好？”他扭头看向我。
　　我靠在他肩头，朝着他甜甜地笑：“当然好。”
　　他也朝我笑了笑，把手指移到卧室：“卧室也要放，就放在窗边。床放在这里好不好？”
　　“好。”
　　“唔......”他迟疑半晌，忽然声音变小了：“叶儿，你说要不要买一张大床？”
　　我瞥他一眼，见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颤地扑闪着，脸颊绯红，忍住笑正色道：“当然要！你睡相那么差。”
　　叶小舟抬眼看着我，湛蓝的眼中满是喜色，拥我在怀中亲吻我。我闭上眼感受着他的爱，如暖阳一般笼罩着我。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他温暖的唇，靠在他肩头轻轻叹息一声。
　　叶小舟揽紧了我的腰：“别担心，叶儿，我会在你身边。”
　　我心中叹息，双手环住他的身体，脸埋在他胸前。我想他一定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揭穿我心底的恐惧。他只是用行动默默地告诉我，他会做我的支柱做我的依靠，他会陪在我身边，无论天涯海角。

　　沈孟白出狱的那天，我离开了美国。他被当庭释放，我坐在车里看着他扶着他妈妈出来。他妈妈一直擦拭着眼睛，他便微笑着分出一只手去拍了拍她肩头，似乎在安慰她：“我没事。”
　　他们走到车旁，沈孟白开好车门扶他妈妈进去，转过身看着法院。他缓缓扯掉领带，解开上面两颗衬衫纽扣。他沉默着，眼神有些阴鸷。他的目光只停留了几秒，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的笑意，转身进了车。
　　这世上不会再有宋叶儿这个人。往日的种种，爱也好，恨也好，恩也好，怨也好，对也好，错也好，都将随着她的死亡一同埋葬。多年以后，她也将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而我，我是方霜冷。